《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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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高压下人性的扭曲:古庄纪事-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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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连粥都没喝,拿着夹了咸菜的饼子,吃着就往外走。他当了大队团支书以后,比以前显得忙多了,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甚至比当大队支书的都忙。
  我抄起整个的棒子就啃了一口。
  母亲又盛了一碗粥,对我说:“洗完脸再吃。”
  我把棒子放在脸盆旁边,像猫洗脸一样,划拉一下就算完了,赶紧吃棒子。棒子确实要比饼子有滋味,也下顺得多。
  父亲逗弟弟说:“我吃这半拉棒子了。”
  弟弟将桌子上的棒子抢到手里,放到饽饽篮子里说:“我撂着晌午再吃呢。”
  爷爷喝了一口粥,长叹一声:“唉——要不搞生产队,要不是收回自留地,咱自个有棒子,我就给你们掰一大筐头子,煮一大锅,吃了上顿吃下顿,管你们个够。”
  弟弟不大像我,狼吞虎咽地吃棒子,而是啃下几个棒子粒儿,细嚼慢咽,仔细地咂摸着棒子的滋味。看着弟弟吃棒子时的样子,我就想,韩雪大概吃棒子也像弟弟一个样子吧!
  门前槐树上的鸟欢快地叫着,阳光很是灿烂,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有的像绵羊群,有的像棉花垛,有的像皑皑的白雪……雨过天晴,风变得凉爽宜人。
  韩雪家竟然锁着门。
  每天早晨韩雪不下洼,在家做早饭。她不但学会熥饽饽熬粥,还学会了贴饼子,她父亲早晨要到队里去挣工分的。各生产队还没敲钟集合,按说她家不该锁门。我本想去问问韩雪,棒子煮着吃了没有?好不好吃?并告诉她那两个棒子是我塞进她筐里的。
  “各生产队长注意……”大喇叭叫喊起来,一听就是柱子他爹的声音。柱子他爹每天至少在大喇叭里要喊叫几次,喊村干部开会,喊张三家丢了鸡,李四家跑了鸭子,喊王五或赵六到大队拿信,那声音几乎把人们的耳朵都要磨出了茧子。不知村里哪位能人编出八大怪的顺口溜,其中为他编排的是:俺姓张,叫会赶,当支书,俺有权,大喇叭,属俺管,俺愿意怎样喊就怎样喊。柱子他爹继续喊叫道:“各生产队长注意,马上召集社员集合,带到大队开会。老师们注意,马上召集学生,也到大队开会。”

第三章 韩雪(15)
忙也好,闲也好,大队召集社员们开全村大会是常事。有时占用白天,有时利用晚上。白天开会跟下地干活一样挣工分,晚上开会不给工分,谁不参加就要扣罚一天工分。开会的内容有时是庆祝最新指示的发表,有时是传达中央文件,有时是批斗四类分子……让我们学生参加的时候并不多。我小时候爱凑个热闹,除了对批斗坏人,我对开会并不感兴趣。
  鸟儿在槐树上跳来跳去,朝我叽喳叽喳地叫。
  我跑回家想拿弹弓子来打鸟,可找半天没找到,真让人扫兴。
  村庄上陆续响起集合的钟声。
  奶奶看我着急的样子,对我说:“找不到就别找了,重新弄一个。”
  我从报废的自行车胎上剪下两条红皮子,又找出一段八号铁丝,找出老虎钳子……反正离开会的时间还早着呢,一点也不着急,等制成弹弓子,直接去大队里就行了。
  “没到的人快来,马上就要开会了。”大喇叭又响起柱子爹的声音。
  我把弹弓子放好,不慌不忙地朝大队里走。
  大队院子里来了好多好多的人。社员们坐得都靠后,像一片散沙,学生们坐得都靠前,队伍还算整齐。我走到学生中间,坐在柱子的旁边。来晚了孙老师也没说我,同学们几乎都到了,可在人群中没有见到韩雪,想问问同学韩雪干什么去了,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因为我跟韩雪要好,已经有人议论纷纷了。
  王墩蔫头耷拉脑袋的,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不起精神。
  春香有说有笑的,跟往日一样活泼。
  柱子他爹走上主席台,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面对话筒,神气而威严,清清嗓子,然后开始宣布道:“现在开会。”
  乱嘈嘈的会场暂时归于平静。
  柱子扭过脸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对我说道:“你知道吗?今天开会,是批斗韩雪和他爸爸。”
  我的脑子里立刻成了一片空白。
  光宗叔回古庄以来,从不多说多道,整天像牛一样地干活,从没有跟人吵过架拌过嘴。韩雪从不招事惹非,学习成绩又好,深受同学的爱戴,大人们的夸赞。我搞不明白,对他们为什么也要进行批斗?
  韩雪和光宗叔被押上台来。
  韩雪戴着一顶纸糊的小高帽子,在我前面两米多远处,低着头,衣服上粘了好多泥土和柴草,灰黄的小脸上满是泪痕,眼睛肿得像桃一样,嘴唇干得裂着口子,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那副样子让人又可怜又心疼。
  光宗叔也戴着一顶高帽子,眼睛布满血丝,跟韩雪比起来,要镇静了许多,看样子他并不大在乎。
  “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柱子他爹往下说道:“富农分子韩光宗,自从被谴回咱村以来,极不老实,散布一些流言,我看得出来,他是想反攻倒算,想夺回土改时被分的房子,这还不算,还教唆闺女偷队里的棒子,人赃俱获。”
  一个基干民兵走到台上,举起两个绿皮棒子,让开会的人们看。
  韩雪和光宗叔挨批斗,看来是因为我塞在韩雪筐里的棒子被看青的翻了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犯罪感涌上心头,脑袋立刻像水斗子一样大,心里像被人剜了一样难受。我坐立不安,真想跑到主席台上,向人们解释清楚,棒子不是韩雪偷的,是我掰了放进她筐里的,可我不敢面对众人去承认错误,怕落下一个小偷的坏名声,怕给家里大人丢脸,也怕大队里扣罚自己家的工分。
  叔叔第一个上台念批判稿子,可念的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第三章 韩雪(16)
柱子扭过头故意问建社:“你知道是谁逮住的韩雪吗?”
  “不知道。”建社摇摇头。
  柱子洋洋得意地说:“是我爹。爹在街上翻了王墩和春香还有韩雪的筐。韩雪见翻出棒子,当时就吓哭了,开始不承认是她偷的,后来不承认也得承认了。爹派人把韩雪和她爹弄到大队里,在小黑屋里关了一宿。”
  柱子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无精打采的王墩,凑近建社的耳边小声说:“王墩和春香的筐里都有棒子,我爹放了他俩,单逮富农崽子韩雪。”
  台上又换了一个念批判稿子的人。
  我把扎在裤裆里的脑袋抬起来,朝韩雪看了一眼,她灰黄的小脸变得通红,连下面的脖子都红了,鼻子尖上冒着汗珠,一副发呆的样子。尽管她没有看我,可觉得她的目光已经窥视到我心底,瞅见我懦弱的灵魂。
  同学们对韩雪指指点点,说出的话也十分刻薄。
  我不忍心看韩雪挨批斗,不忍心看韩雪受侮辱,向老师撒谎请了假,说自己头疼,像个贼一样逃离了会场。
  奶奶问我为什么没开完会就跑家来了。
  我没有告诉奶奶实情,谎称自己回家来写批判稿,躲进母亲屋里,蒙上被子趴在炕上,我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为心爱的韩雪,也是为我自己。哭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偷一筐头棒子的,也只是扣罚工分和粮食,再严重的在大喇叭里做个检查,也没有像韩雪一样地挨批斗,在全村大人孩子面前丢人现眼,到底是为什么要给他们这样重的惩罚?
  8
  孩子们像出笼子的鸟一样,涌出学校的门口。从学校到村子的路上,到处是放学归家的孩子,三个一攒,五个一伙,一副亲热不够的样子。
  几个孩子在前面站住了,仰起脸来高声喊叫道:“大雁大雁摆齐来,后头落下你姨来,打头的不行来,换一个吧!”
  我顺着孩子们的视线望去,湛蓝的天空高远辽阔,一群大雁从北边飞过来,排成一个“人”字,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嘹亮的叫声在天空中回荡着。
  大雁很快把队形又变成一个“一”字,“一”字越来越小,慢慢地消失在远方。
  我闷闷不乐地朝前走去。
  街道两旁比放假前多了码好的棒子秸和秫秸,多了垛起来的柴禾,墙头上多了山药秧子。独轮车上装着炉灶的铁匠走了,担着挑子的小炉匠来了。小炉匠站在街上,像唱歌一样地吆喝起来:“锔锅锔盆锔大缸,锔得大缸不漏汤,锔碗锔盘锔瓦罐,锔得瓦罐不漏面。”建社非要拉我看一会锔锅的,可我一点心思都没有。
  韩雪背着白底蓝花的书包,低着头从后面走着,一副孤零零的样子。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带着书包回家?如果下午继续上课,韩雪和我们一样,总是把书包放在教室里,省得背来背去的那么麻烦。她走几步就朝后面望两眼,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坐落在村南的学校,学校里上课的教室。
  “嘎——,嘎——”,天空中由北往南飞着一只孤雁,叫声很是凄惨。
  我望着天空猜想,掉队的大雁可能是受了伤吧?它追不上雁群,只剩它独自长途跋涉,夜里睡觉一定会胆小害怕吧!
  家家户户冒起做午饭的炊烟,干活的早已收工了。几个学龄前的孩子在拉来的土堆上拍大窑,一个流着鼻涕的男孩子指着韩雪说:“她是个贼。”
  韩雪没有言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韩雪被批斗的后果是灾难性的。从那天开始,经常听到孩子们明目张胆地喊她“小偷”,甚至是用“贼”取代了她的名字。孩子们不再跟她结伴拾柴禾,不再跟她踢毽跳房子,不再跟她过家家捉迷藏……在古庄街上,她成了一只孤雁,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脸上总罩着一层阴影,再不是以前人们喜欢和称赞的那个乖孩子。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章 韩雪(17)
我为伤害了无辜的韩雪总感到内疚,为让韩雪背了黑锅总感到懊悔,想忘掉那可怕的一幕,可总是忘不掉,心被痛苦煎熬着。曾多次想找个机会跟韩雪解释清楚,请求她的谅解和宽恕,哪怕她骂我打我,我也心甘情愿。然而,我总鼓不起勇气,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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