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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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的帮助-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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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论述也带有修辞学上的强调重复与逻辑学上的同义反复的意思。逻辑学上一般指同义反复是一种无意义的论证,但是在修辞学上,这种强调重复却表达着一种精神,一种赞美,一种礼赞,一种服膺。
  我甚至于可以设想老子李耳大师在运用汉字时,找到了这样繁多的讲说大道的词儿,他老人家应该有一种兴奋的心情。这可以叫做“道与语词的联姻”,是“道与语词的狂喜联欢”。经验所难以到达的大道,终于通过汉语的富有想象力抽象力概括力与描绘力形象性的词语,令人狂喜地表达出来了。
  如果不是牵强附会的话,那么这种夷、希、微、惚恍的描述还真与宇宙发生学沾点边,有点给人以联想:关于星云,关于恒星爆炸,关于黑洞,关于空间与时间的无穷大。
  当然,老子的道论与物理学与自然科学无关,老子举的一些与自然有关的例子如水如风如牝如草木的例子,科学含量都极其稀缺。老子的长项是他的思辨能力,是他的逆向思维能力,是他的远见,是他的执著于大道的激情加冷峻。他的同义反复是一种激情的表达,也是大道的魅力的表现。古代的中国人同样需要有终极眷注、终极追寻。但是对老子这样的智者,他找到的不是人格神或神格人,不是玉皇大帝也不是阎王爷与灶王爷,不是牝也不是火的图腾,而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无所不成、无往而不利的大道。
  那么强调大道的无形无声无痕无迹无物,可以认为是突出它的本质性、概括性、灵动性、至上性,避免它的庸俗化、偏执化、简易化与具体化。可以广阔是避免它的邪教化。一具体化了就会变成仁爱呀,谦逊呀,聪明呀、礼貌呀……为人处世层面或举止层面的东西,这种为人处世举止方面的要求极易流于作伪或至少是形式主义,流为计谋与处世奇术,反而丧失了大道的恢弘与渊博品质。或者具体化后变为迷信,变为方术,变为牵强附会,如迷于练某种功夫、气功,迷于咒语、迷于服药等。
  学道,不能学得太琐碎太具体,而要学其精微,学其夷希,这也是我爱讲的大道无术的意思吧。
  

第十五章 微妙玄通(1)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蔽不(而)新成。
  从前那些好好学道和实行道的人,精微、智慧、深刻、明白。
  (另一种版本,是“古之善为道者”。从含义上说,善为道者清楚准确,直奔主题。从行文上说,老子一直是以各个不同的角度,对道进行立体的描绘与发挥,这次从“善为士”的角度来说,即从学道悟道得道为士的角度说事,是可取的。这里如果是讲“士”,其“善为”仍然是指他们对于道的体悟与精研。因此两种版本的释义,应无大区别。)
  由于他们的深度,他们大道的深奥与境界是不容易为旁人所体察认知的。
  正因为不易体察,所以更要勉为其难地予以形容:得道的人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小心翼翼地,像是冬季渡过河流。他们慎重谦和,像是顾虑会受到四邻的不满或攻击。他们认真严谨,像是作客他乡,不可大意。他们慢慢地展开发挥,像是冰雪消融。他们实实在在厚重本色,像是原生的木头。他们接受包容,就像是一个山谷洼地,兼收并蓄,好像是不避污浊。
  那么,谁能停止污浊呢?靠平静的过程使它沉淀而清明。谁能安定永远呢?靠微调与和风细雨让它焕发生机。得道的人不求满盈,正因为不求满盈,看似保守,却不断取得成功。
  这里有一个深不可识的提法,这说明了老子的感慨,乃至于可以开阔地解释为牢骚。老子的许多想法与俗人不同,超前一步,不无怪异处。他在书中已经屡次叹息大道的不可道,不可识,难以被人了解被人接受。虽然他从理论上强调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实际上他的理论仍然非常另类,他的锋芒是遮蔽不住的,他的锐与可争议性(纷)难以挫折解除。他的耀目之光,和不下去。他的与俗世俗说的差距,欲和之而难能。
  而老子所谓勉为其难地形容善为士者——善于做人做事为政为道——的状态,豫兮(谨慎小心)、犹兮(斟酌警惕)、俨兮(恭敬严肃)、涣兮(流动释然)、敦兮(淳厚朴直)、旷兮(开阔深远)、混兮(兼容并包),起码前三个兮——唯豫唯犹唯俨,与儒家无大区别。儒家就是讲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自《诗经》)。
  儒家又讲什么如坐春风(朱熹)。讲“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也就有了涣——如冰之将释或已释的意思。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十五章 微妙玄通(2)
用现代语言,涣兮就是解冻。苏共二十大后曾被称为解冻。我们则曾批之为修正主义。想不到,老子两千多年前就用过解冻的比喻,来讲善为士者的处境与心态。
  儒家同样是讲形象思维的,而且很美。
  温温恭人,出自《毛诗》,显然老百姓已经接受这样的温良恭俭让的举止规范。如集于木是指人们集合在木头(树木)上,小心翼翼,怕掉下来,与下面的惴惴小心、如临深渊并列排比。我读到这里想到的则是女子体操运动员的平衡木上的表演,还有一群鸟儿停在一根枝杈上,谁也不敢碰谁。当然都是温和的与小心翼翼的。
  有一种解法,说温温恭人是君子,而惴惴小心是小人。是不是过于喜欢划分阵营了呢?老子不会从这样的意义上讲什么豫、犹、俨、涣的。
  还有一点语言上的趣味。道的前两个特性豫与犹,合起来就是豫犹,倒读就是犹豫。今天“犹豫”一词似乎带些贬义,似乎是描述一个人胆小,没有决断,没有承当,不够男子汉。而老子是将之作为道性来赞扬的,是不是现在的人比古代人更没有耐性,更易于轻率冲动呢?
  涣字也是如此,涣散云云,尤其是斗志涣散云云,是非常贬义的。但是老子用它来说明一种将释的、释然的、放松的与灵动洒脱的解冻状态,一种绝不僵硬、绝不板结的状态。这也说明世界上许多名词、许多名,它们的褒义与贬义也是转化变异的,头脑的僵硬会带来语言的僵硬,头脑的释然灵动会带来语言的灵动释放,这值得欢喜。
  老子举的旗、讲的话,是不无怪诞的,是带着一股故意抬杠的冲动的,但是再特立独行也不可能自我作古,不可能不受他人、其他学派及社会主流文化的影响,老子的论述仍然是中华文化这株参天大树上结出的奇葩伟枝。老子的无为、不仁、非礼义,是与儒家针锋相对的,但是豫犹俨涣敦,儒家也是能够接受的。旷字可能稍有争议,但细读《论语》,孔子也不无旷的风格。混字更难一点,但是孔子的“有教无类”,不也有混的意思吗?
  还有一个问题,小心谨慎,斟酌警惕,恭谨严肃,这些类儒的教导《老子》通篇讲的是比较少的,只在此章一见。老子更爱讲的是无为、不言、居下、惚恍、不争、无尤、无死地、不仁……也就是与儒家相反的朴厚玄妙、装傻充愣——大智若愚、大勇若怯的那一面。为什么这里讲起豫、犹、俨起来了呢?老子其实也不是只讲一面理,只有单向的思维的。他是无为而无不为,无惧而无不惧,无危而无不危,这是符合老子的辩证思维模式的。同时,借此,老子道出了他对于大道、对于悟道得道者的敬意,乃至敬畏。
  我还愿意进一步探讨豫、犹、俨与涣、敦、旷、混。有的学者从中体察老子的风格。我以为,前三者——谨慎、畏惧、端庄,是春秋战国乱世造成的某种不得不有的防范与自我保护心理,但也符合老子偏于阴柔的主张。前三项讲起来,有人甚至嘲笑老子是一个内心恐惧、畏畏缩缩、委委琐琐、躲躲闪闪的小人物,如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与套中人。后四项呢:舒展、质朴、旷达、兼容,就够得上“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中庸》)了。后四项是解冻的结果,本色、开阔、不择细流、略带野性,这才是老子的真面目,才是老子的真性情。

第十五章 微妙玄通(3)
而说老子的特点是内心恐惧,则是极廉价极肤浅的印象思维、表层思维、小儿科思维。
  还有一个话题值得探讨:什么样的人格才是最完全的?什么样的个性才是有内涵的?
  既能温恭谨慎、小心翼翼,又能旷达性情、质朴包容,这不是很好吗?比起一味任性小性如在宝哥哥面前的林黛玉,或一味公关滴水不漏的宝姐姐,不是很好吗?
  老子强调的重点与儒家还是不同的,温恭也好,谨慎也好,老子强调的是不要满、不要盈,他从毋满毋盈的角度上思考这一切。这一章的中心思想是不盈。宁可要容释一点、敦朴一点、旷野一点、混浊一点,而不要盈满僵硬、狭隘难容、刚愎顽固(难以溶释)、刻薄苛察、心细如发、洁癖排他。老子的用意是,只有不盈,只有体认得到自己的缺陷空白,才有空间,才有未来,才有生命,才有发展,才有大道。
  老子讲浊以止,静之徐清;安以久,动之徐生的道理。他理解的得道者的状态,并不是死水一潭,不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可以静之动之、清之生之的,但是要徐,要慢一点,要克服浮躁。这种静之动之的道,是不欲盈、不盈的基础。盈则僵死呆滞,不盈才有徐清徐生的余地。
  他针对的仍是当时的侯王士人的毛病,他想的仍然是匡正时弊。他致力于呼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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