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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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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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到畜生道里轮回的偏偏是我一辈子没做坏事的西门闹。还有你,小迎春,小贱人,在我怀里你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发过多少山盟海誓?可我的尸骨未寒,你就与长工睡在了一起。你这样的淫妇,还有脸活在世间吗?你应该立即去死,我赐你一丈白绫,呸,你不配用白绫,只配用捆过猪的血绳子,到老鼠拉过屎、蝙蝠撒过尿的梁头上去吊死!你只配吞下四两砒霜把自己毒死!你只配跳到村外那眼淹死过野狗的井里去淹死!在人世间应该让你骑木驴游街示众!在阴曹地府应该把你扔到专门惩罚淫妇的毒蛇坑里让毒蛇把你咬死!然后将你打入畜生道里去轮回,虽万世也不得超脱!啊噢~~啊噢~~但被打到畜生道里的却是我正人君子西门闹,而不是我的二姨太太。
  

2西门闹行善救蓝脸 白迎春多情抚驴孤
她艰难地蹲在我的身边,用一条蓝格子的羊肚子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我身上的黏液。干燥的毛巾拭到湿漉漉的皮毛上,使我感到十分舒适。她的动作轻柔,仿佛擦拭着她亲生的婴儿。可爱的小驹子,亲亲的小东西,你长得可真是好看,瞧这大眼睛,蓝汪汪的,瞧这小耳朵,毛茸茸的……她的嘴说到哪里,手中的毛巾就擦拭到哪里。我看到了她那颗依然善良的心,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爱。我被感动了,心中邪恶的毒火渐渐熄灭,在世为人时的记忆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我身上干爽了。我不哆嗦了。我的骨头硬了,腿上有了力气。一股力量,一个愿望,催促着我用力。哎哟,还是个驴儿子呢,她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我的生殖器。我感到一阵羞耻,往昔为人时与她的性戏蓦然间又变得清晰无比。我是谁的儿子?我是母驴的儿子,我看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的母驴,我的母亲?一头母驴?恼怒和烦躁催促着我,我站了起来。我撑着四条腿站了起来,仿佛一条短促的高腿板凳。
  “站起来了,站起来了!”蓝脸抚着掌,兴奋地说。他伸手将蹲在地上的迎春拉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很多温柔,看样子他对迎春还很有情意。我猛然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似乎有人对我暗示过,说要我提防着家养的小长工乱了内室。也许他们早就有了暧昧之事?
  我站在元旦上午的阳光里,为了不跌倒,不断地倒着蹄子。我迈开了为驴的第一步,开始了一个陌生的、充满了苦难和耻辱的旅途。我又走了一步,身体摇摇晃晃,肚皮绷得很紧。我看到了很大的太阳,很蓝的天,很白的鸽子在天上飞翔。我看到蓝脸扶着迎春走回屋子。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袄,脚上穿着虎头鞋子,头上戴着兔皮帽,从大门外跑进来。他们的小短腿跨越高高的门槛时很是吃力。他们只有三四岁的光景。他们管蓝脸叫爹,管迎春叫娘,啊噢~~啊噢~~我知道他们原本是我的儿女,男孩叫西门金龙,女孩叫西门宝凤。我的孩子啊,爹好生思念你们啊!爹还指望着你们成龙成凤光宗耀祖呢,可你们竟然成了别人的儿女,而你们的爹,成了一头驴子。我心悲怆,头昏眼花,四肢抖颤,跌翻在地。我不要当驴,我要讨还我的人身,做我的西门闹,与他们算账。在我跌倒的同时,生我的那头母驴也轰然倒地,犹如一堵腐朽的墙壁。
  生我的母驴死了,它四肢僵硬,如同木棍,大睁着双眼,死不瞑目,好像有满腹的冤屈。我对它的死丝毫不感到悲痛,我只是借它的身躯而诞生,全是阎王爷的诡计,亦或是阴差阳错。我没吃它一口奶,见到它两腿之间那肿胀的乳房我就感到恶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长大成驴,稀粥是迎春亲手熬,她对我有养育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喂我,当我长大成驴时那木勺子已经被我咬得不成模样。喂我稀粥时我看到她乳房鼓胀,那里边蓄积着浅蓝的乳汁。我知道她的乳汁的味道,我吃过她的乳汁。她的乳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发孩子,两个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会被她毒死。她一边喂着我一边说:可怜的小驹驹,刚生下来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说这些话时眼睛水汪汪的,盈着泪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龙和宝凤,好奇地问她:娘,小驴的娘怎么会死呢?她说,寿限到了,被阎王爷叫走了。她的孩子说:娘,你可不要被阎王爷叫走,你要是被阎王爷叫走,我们就跟小驴驹一样没有娘了,解放也就没娘了。她说:娘永远不走,阎王爷欠着咱家的债呢,他不敢来咱家。
  屋子里传出了蓝解放的啼哭声。
  你知道谁是蓝解放吗?故事的讲述者——年龄虽小但目光老辣,体不满三尺但语言犹如滔滔江河的大头儿蓝千岁突然问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蓝解放,蓝脸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这么说,你曾经是我们家的一头驴?
  是的,我曾经是你们家的一头驴。我生于1950年1月1日上午,而你蓝解放,生于1950年1月1日傍晚,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产儿。第三章洪泰岳动怒斥倔户西门驴闯祸啃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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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洪泰岳动怒斥倔户 西门驴闯祸啃树皮
尽管我不甘为驴,但无法摆脱驴的躯体。西门闹冤屈的灵魂,像炽热的岩浆,在驴的躯壳内奔突;驴的习性和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我在驴和人之间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总是更亲密地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欢乐。啊噢~~啊噢~~蓝脸的儿子蓝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说,譬如我看到你的爹蓝脸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颠鸾倒凤时,我,西门闹,眼见着自己的长工和自己的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脑袋碰撞驴棚的栅门,痛苦地用牙齿啃咬草料笸箩的边缘,但笸箩里新炒的黑豆搅拌着铡碎的谷草进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体验到了一种纯驴的欢乐。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长成了一匹半大驴,结束了在西门家大宅院里自由奔跑的岁月。缰绳拴在我头上,我被拴在槽头上。与此同时,已经改姓为蓝的金龙和宝凤各长高两寸,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蓝解放,你,也学会了走路。你在院里像一只小鸭子似的摇来摆去。住在东厢房里的另一户人家,在这段时间里的一个狂风暴雨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可见西门闹家这块宅基地力未衰,依然盛产双胎。这两个女孩,长名互助,幼名合作。她们姓黄,是黄瞳的种子。她们是黄瞳与西门闹的三姨太秋香合伙生养的女儿。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后分到了西门闹家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黄瞳分到了东厢房,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西门家堂皇的五间正房,现在是西门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来此开会、办公。
  那天我在院子里啃那棵大杏树,粗糙的树皮磨得我娇嫩的嘴唇火烧火燎,但我不愿放弃,我想知道树皮遮盖着什么东西。村长兼村支部书记洪泰岳,大声咋呼着,用一块尖利的石片将我投掷。石片正中我腿,铿然有声,十分刺激,这就是痛吗?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个可怜的驴孤儿。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浑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离院子东侧的杏树,逃到院子西侧。我家的门前,迎着朝阳,靠着南墙,有一个用木棍和苇席搭起来的棚子。那是我的窝,为我挡风遮雨,是我受到惊吓后就躲藏进去的地方。但这时我进不去窝棚,我的主人,正在里边,清理我夜里排泄的粪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过来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飞石击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飞行,锋利的边缘切割着无色的空气,如同划破上等的绸缎,发出令驴心悸的声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庞大的身体像一座铁塔,阳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蓝色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是红色,红与蓝以鼻为界,好像敌占区与解放区。今天这比喻已经十分陈旧,但那时却十分新鲜。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驴子啊——!”我的主人恼怒地吼叫着:“老洪,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我的主人越过我的身体,用豹子般的敏捷动作,拦住了洪泰岳。
  洪泰岳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由于他过去的光荣历史,在一般干部将武器上缴的时候,他还随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枪。那赭红的牛皮枪套,牛皮哄哄地挂在他的屁股上,反射着阳光,散发着革命的气味,警告着所有的坏人: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贼心不死,不要试图反抗!他戴着一顶瓦灰色的长檐军帽,上身穿一件白布对襟小褂,腰里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外边披着一件灰布夹袄,下穿肥大的灰裤,脚蹬千层底青华达呢面布鞋,没有扎绑腿,使他有几分像一个战时的武工队员。而战争年代,我不是驴而是西门闹的年代,我是西门屯首富的年代,我开明绅士西门闹的年代,我一妻两妾、良田二百亩、骡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岳,洪泰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时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骨讨饭的乞丐。你那件讨饭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制成,颜色微黄,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轻轻一抖,便发出哗哗啷啷的声响。你攥着牛胯骨的把柄,在我们西门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脸,赤裸着背,脖子上悬挂着一个布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赤足,光头,瞪着乌溜溜精光四射的大眼,站在迎宾楼饭庄前边那一片用白石铺了地面的空场上,卖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打出那么多套花样的全世界没有第二人。哗啷啷,哗啷啷,哗哗啷啷,哗啷,哗哗,啷啷,哗啷哗啷哗哗啷……牛胯骨在你手里上下翻飞,一片白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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