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 情(5)
有人带着女朋友游碧潭,这里那里指挥女朋友摆姿势做表情照相,怪辛苦的。可惜他临出门时太紧张,相机里忘了装底片。这个过失,终于在吊桥上拍照的时候发现。他失声叫了出来。
女朋友伸过手来:“让我看看。”一看之下,顿时大怒,扬手朝桥下丢去。男朋友抢救不及,急忙伏在桥栏上察看,却见下面一位船夫正好伸手接住了。
那位船夫仰起脸来,两人遥遥相望。“这是你的相机吧?”船夫问:“还要不要?想要,拿奖金来!”那时,扶轮社定的办法,从碧潭救出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可得五百元的“救溺奖金”。
这件事看来很热闹,值得写,其实,即使桥下没人接住相机,仍然可写。
即使女朋友没抛相机,仍然可写。
即使相机里没有忘记底片,仍然可写。
拾金不昧固可记事,无金可拾,空荡荡的街心灯影,寂寞一片,岂不更宜抒情?入水救人是文章,临渊羡鱼也是文章。
临渊羡鱼比入水救人要平凡得多,那么正好是抒情的题材。
人有七情,在小说戏剧中七情俱到,散文似乎有所选择。以我的印象,时下散文写“哀”(悲),触目皆是,几乎是抒情的主调。“爱”常和“悲喜”交织或融合,人的情感本是如此。“喜”、“乐”、“爱”也常在一篇文章中互相代替,例如“农家乐”里面有“丰收之喜”、“乡土之爱”,“读书乐”离不了“爱书成癖”、“欣然忘食”和偶然以低价购得珍本的庆祝心情。情就是情,这些不必强为划分。
抒情散文很少写“怒”,简直避免写“恶”和“欲”。七情中没有“恨”。中国文学的术语中虽有恨字,却不作仇恨解释,七情中没有恨字,“怒而恶”大约就是吧。抒情散文极少有“怒而恶”的作品流传,从一般选集和文集中很难找出例子来。我怀疑抒情散文若是写恨,读来怪可怕的,若是淋漓写怒不可遏,恐怕又未免可笑。作家总要等一等,等那“怒”转化为讽刺,等“怒而恶”升华为悲悯,等“欲”净化为欣赏或旷达再动笔的吧。散文要“抒”的是人的“高尚感情”。
作家为了“精于艺事”,必得努力提升自己,这是写作对人的良好影响之一。记叙文可以增进我们的知识,议论文可以增进我们的见解,抒情文对此二者“应该”无能为力。抒情文“应该”给我们情感教育,使我们由无情而有情,由卑劣之情而优美之情。
情是肺腑真诚,无情也是。卑劣之情是肺腑真诚,优美高尚也是。这种改变是自内而外的改变。
有一个常写散文的人,他的写作历程中有如下一个故事:抗战时期他是流亡学生,由一所国立中学收容。总务主任是个蛮横的人,干过文官也干过军职,把官场的坏习惯带到学校里来,弄得学生每餐都吃不饱。这位总务主任常说:“共赴国难嘛!等到抗战胜利就可以吃饱了。”
某年暑假,我的朋友到另外一所国立中学访友,发现人家的伙食无论质量都高出许多,抗战没胜利照样也可以吃饱。同样是国立学校,同样的经费,同量的主副食,为什么我们要过荒年?经过一番研究,他写了一个改进的办法。
回到学校里,他联合各班的班长签名陈情,要求校方实行他的方案。校方置之不理,他们就一同向校方请愿。十几岁的大孩子嘛,说话有什么起承转合呢,哪里懂委婉含蓄的讽谏之道呢,说着说着,“不像话”的话出了口,校方刷刷刷写张布告把他开除了。
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他在离校之前写了一篇“抒情文”表示他的愤怒。他认为,我们总要长大的吧!将来我们总也会有一点儿横行霸道的能力吧,那时,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和那总务主任相遇,我们立即给他一顿拳打脚踢!
现在看,这些话如果是小说中的一段,当然没有什么,若是如此抒情独立成篇,实在有点“那个”。不过那时我们并不觉得。
二十年后,我们在朋友的喜筵上凑巧与那位总务主任同席。他已真正衰老,皮骨之间甚少脂肪,眼睛也不大睁得开,手臂和脸颊都使人联想到出土的古玉,惨白而有尸气。他除了和风湿病奋斗以外,生命力所余无几。二十年前的事也都不记得了,倒要向我们问长问短,找寻回忆,那情状不像老人回忆壮年,很像是青年人回忆幼童。
抒 情(6)
那天晚上,我的朋友没了脾气,频频向老者劝菜敬酒。然后他再写一篇散文。可以说,这一篇是上一篇的延续。他说,他觉得,那天面对的是另外一人,与当年的总务主任并不相干。也许这些年吃得太好了吧,二十年前的饥饿已经不再重要。可怜的总务主任,他即将走完他的一生,他年轻的时候总也有过理想吧,在艰苦抗战的年代,漫长的八年,他总也有过一些贡献吧,现在不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吗?难道他的一生只剩下克扣我们的伙食这一项记录吗?为什么人的记忆力用在猜忌仇恨上特别有效而持久呢?那些事又岂是他一个人耍的把戏呢?
拿这篇文章跟以前的那篇比,这位朋友的情感岂不是升高了吗?
情感是有高下之分的。古时有个文人把他的诗拿给朋友看,朋友建议改一个字,把“独恨太平无一事”改成“独幸太平无一事”。为什么要改?他没有说明理由,写诗的人也没有问,欣然接受了。后来有人说,“独恨太平无一事”,天下太平何恨之有?莫不是想造反?弄出文字狱来怎么办?为了诗人的安全,当然要改。我想这只是一部分理由吧,“独恨太平无一事”的人也许是想到边疆去立功,也许想到水旱之区去救灾,要天下有事他才有用武之地去发挥自己的贤能。如果这样,他的功业令名要建筑在多少人的痛苦上?要有多少死亡流离的画面给他做布景?这不是太自私了吗?改成“独幸太平无一事”,诗人的情操不是要高一些?
文人作家大概都有一个抒情的时代。其中有些人,年纪大了,理智增长了,往往“悔其少作”——后悔从前写过那些文章。我们不禁想问他:
是后悔流露了自己的感情吗?
是认为某一件事“不配”浪费自己的感情吗?
前者是否定文学的功能,否定自己的作家身份,令人无话可说。后者是对世事改变了见解,几乎是作家的共同经历。其实“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何止作家!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曾经爱过不值得爱的人,或是崇拜过不该崇拜的英雄,或是对无义之友倾肝吐胆,或是……难道他在五十之年要把以前四十九年里的抒情纪录销毁吗?不必,但是有一个条件:他的文章是情溢于事的。
前面对情溢于事已有解释,现在举一个实例:今夜我独自看星,身旁的空位留给了风。我已跟风结拜,跟星星和好。我曾因星星吻你而嫉而恨,而今我知星本无邪,我看满天灿烂如读你的遗爱。
你似风一样地走了,却又风一样在左在右。每颗星都摄了你的影子。你的话仍刻在梧桐树上。你踏过的枯叶至今生花。在小河的漩涡里花瓣仍盘旋不去。只是夜把冷露给了我,日子不再像温泉一样。
我总是在风里等你。在星下等你。在露中等你。一年五季随你的眼波弄潮,相思成树,连虬横空,把密麻根须伸进我的神经。听你指着星空笑牛郎,笑他不敢过河,笑他几千年还不能进化造船。你不是织女,你不知道芭蕉的叶心要卷紧了往外抽,不知道荷叶一旦倾斜,水珠扮纷跌落,就再也不能重圆了。我们现代人的能力究竟比牛郎大了多少?送你远行的那天,我就想到,喷射机不只载人重逢,也便于制造离别。
喷射机像云一样消失,云却是喷射机留下的巨大的影子。云若九万里鹏翼,掠过长空,涂抹大地,使湖泊山岳森林变色,至大至有自信威力。但是它抹不掉夜的黑,抹不干黑中的露。它抹不去你在我的透明的人生中留下的光线不能穿遇的盲点。你不是织女,而我竟成牛郎。
描 写(1)
描写,写的是景
“景”不限风景,而是包括风景在内的种种“景象”。一山一水是景,一颦一笑也是;一春一秋是景,一生一死也是。写景的方法用“描”。
从前的大姑娘都会“描花”,描花是绣花的预备工作。绣花先有底稿,各式各样的底稿在闺阁之中辗转复制,那时没有影印机,她们的办法是拿薄纸铺在原稿上,以极细的笔画把“花”的轮廓画出来,她画得很细心,很灵巧,对花鸟虫鱼的线条的美很敏感,这就是“描”。
从前爱字的人看见一张好字,看见名家书法,十分喜欢,光是这样看看实在不够,爱字的人拿很薄的纸铺在原迹上,用毛笔,用很细的线条,把字的轮廓描下来,描出一个一个空心的字来。爱字的人就有了一个副本,这个副本叫“双钩”,双钩是“描”出来的。其他爱字的人看不见原迹,只看双钩,从双钩中去温习他以前所见到的原迹,想像以后可能见到的原迹。
我们要好好地体会这个“描”字。现在轮到我们“描”出景象,供别人去温习去想像。我们“描”,并不借重线条,而是使用语文。例如:晚凉天净月华开漂漂亮亮,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却是让你百看不厌,像双钩描出来的名家的字。院子里的灯打开了,枝枝叶叶的颜色深得发黑,那新放的昙花却白得耀眼。近前细看,花瓣薄得出奇,瓣那么大,只有一丁点儿连在蒂上,在夜晚湿凉的空气里暗暗颤抖,怪不得开了就谢,不能持久。正想着,已有一个花瓣悄然跌下来,被叶丛托住了。这一段文字很朴素很直接地描出一个轮廓来,简直就是“描花”。
好的描写可以使我们对久已熟悉的事物有新的感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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