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屈起手指扣着桌面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捉住不知第几百次从他身边蹿过去的陈汇的手臂,沉吟道:“你对互联网有兴趣吗?”
也不知是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还是李珞珈的身体接触更有作用,总之陈汇的确冷静了下来,并且在听明白的一秒钟内就懵了。
学校也有网络,然而因为带宽和接入时长的限制,接入CERNET的机房只分配给几位教授和他们的研究生使用,陈汇这样的本科生是完全沾不到边的。更不要说专业技能了。
陈汇只在课上学过一些互联网的TCP协议之类的,从来没有实践过。
李珞珈没有计算机的专业知识,凭着对陈汇的熟悉也大概猜到了一些,只对着陈汇尴尬的神色微微一笑,并不说破,便带着他出了图书馆。
陈汇特别喜欢跟李珞珈在海淀区转悠。更远的地方他们会搭公交和大巴,而在学校附近的时候则是骑车,他可以载着李珞珈。
李珞珈平衡能力很好,不会去搂陈汇腰,这令陈汇有点小遗憾。而单单是李珞珈坐在他身后,就已经像是全世界都搭载在这一辆破旧的永久28上了。每次载李珞珈陈汇满足得要飘起来,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到可以载着人去骑环法赛。
李珞珈对陈汇的少年心事并不理解,只看出来对方情绪有所提升,便也满意了。他侧坐在陈汇自行车后座上指路,温润好听的声音很快消逝在风里,只有陈汇听到。
李珞珈带着陈汇去了瀛海威。
此时瀛海威还没开张,只租了中关村一栋刚盖好的七层大厦最顶上半层,机箱调制器和更多的陈汇认不出来的小零件扔得遍地都是,几乎叫人迈不出脚。七八个人围拢在一台计算机面前调试,看起来专业又狼狈。
看见李珞珈他们进来,便有个负责人模样的站出来接待,对着李珞珈笑得很亲切:“这就是张总说的李同学吧,你好你好。”
李珞珈很礼貌地与对方寒暄了两句。
陈汇听出来李珞珈一定跟那个张总关系密切,不然对方那个胡经理也不至于这么热络。他正暗自揣测着李珞珈带他来的涵义,就听到对方进入了正题。
李珞珈问道:“瀛海威现在招实习生吗?”
陈汇虽然被带进门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一点,听到李珞珈这么说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燕大有学生实习的分配,却一般是大三的暑假,而且经常性的专业不对口,尤其是计算机专业现在摸不着头脑看不清应用的,能找到一份靠谱的实习简直难比登天。
陈汇没有听过瀛海威的名头,却在刚刚听到了张总的全名。那是无线电专业绕不过的一个弄潮儿,技术出身而且眼光犀利,计算机系很多人以她为偶像。陈汇虽然没那么夸张,却也顿时明白了不喜交际的李珞珈此行的来意,心头一热。
胡经理闻言也是一愣,笑道:“小李要来实习?太好了,我们正缺人啊。”
李珞珈否认:“不是我,是陈汇。”
陈汇下意识上前一步。
他没有丝毫工作经验和职场阅历,期待与紧张之下人都快结巴了,直接面朝胡经理鞠了一躬:“我、我是陈汇,燕大计算机系的,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
鞠完躬了陈汇都不太敢抬头,只悄悄看了李珞珈一眼,瞧见对方唇上那沉静的笑意才渐渐放下心来。
胡经理大概也是个技术人才,接下来又问了几个理论层面的问题,陈汇虽然仍有些紧张,好在专业基础扎实,都答出来了,胡经理便当场拍板把人要了下来,答应让陈汇在瀛海威做三个月实习。
回去的路上陈汇特别开心,荒腔走调地哼着歌。
李珞珈也没嫌弃陈汇哼得难听。他稍微眯缝起眼看着晴空白云和不远处颐和园的小白塔,嘴唇轻轻翘了起来。
八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陈汇的成绩也出来了。
领成绩那天陈汇起得忒早,在系馆门口晃悠来晃悠去等到了教务老师的一句恭喜。辅导员夸他说这孩子不骄不躁,陈汇特别谦虚礼貌地低头道谢,出门都压抑着呼吸,一路矜持着骑车到了图书馆,才猛地丢下单车就往里跑。
李珞珈已经到了,陈汇顾不得轻声慢步的规矩,噔噔噔就扰民地大步跨到李珞珈面前,将刚起身的人狠狠地抱了个满怀。别看陈汇瘦,却着实挺有力气的,一双手臂把李珞珈箍得死死的,欢喜得恨不得亲一口。
李珞珈被他一扑也挑高了眉毛,却没有反对,很坦然地任由陈汇抱着,直到陈汇自己慢慢冷静下来,挺不好意思地收了手。
陈汇郑重道:“谢谢你。”
李珞珈便笑:“这是你自己的努力,与我并没有关系。”
说是这样说,他的沉静面容上也浮现出一点浅淡的喜悦来,像是玉石里沁出来一点红。
陈汇正巧已经领到暑期实习的工资,又有这样的喜讯,便想起了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请李珞珈去马克西姆。
李珞珈难得的有些惊讶,陈汇刮了刮鼻子,嘿嘿一笑。他其实是厚着脸皮拜托了张总才在马克西姆订到位置。这一顿饭就要花掉他两个月的工资,实在是很不划算的。
然而再怎么不划算,也耐不住陈汇乐意啊。
能跟李珞珈一同去到大洋彼岸,他是再高兴不过了。
陈汇其实没什么餐桌礼仪,再对比同桌的李珞珈优雅到像电影片段一样的举动,就显得有些可笑,好在李珞珈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如常地交谈。烛光、钢琴与彩窗不会让他们的话语偏向更高贵的艺术,正如嘈杂的食堂与大锅饭也难以将李珞珈拉入红尘。陈汇只拘谨了一小会儿,便被李珞珈引开了心思,专注在谈话与李珞珈身上。
对陈汇而言,马克西姆的法餐与学校隔壁西餐厅并没什么不同,要说马克西姆有什么特别的,便是那样的背景下,李珞珈显得更好看了,像一位走进油画的东方王子。
用过餐后甜点,李珞珈侧头向旁边的宴会厅看了一眼,略一沉吟便笑起来:“为你庆祝,却没有准备礼物,临时送你一首曲子吧。”
陈汇犹自惊喜,李珞珈已经叫来了服务生,耳语一番,不一会儿便款步来了一位装扮高雅的贵妇人。李珞珈称呼她为Madame宋。他们似乎熟稔,轻松地交谈几句,宋女士便带李珞珈去了宴会厅帷幕边的钢琴。
李珞珈像是很久没有弹奏过了,起初节奏有些生涩,到后来却渐渐流畅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他面前没有谱子,想来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陈汇站在桌前望着李珞珈暖光下的侧影,只觉得好看到惊心动魄,不由得脸红起来,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他对钢琴曲毫无研究,只是在同李珞珈聊天时曾偶尔听说一些,此时便冒昧地开口问了宋女士,后者报以一笑:“Liebestraum No。 3。很久没有听他弹这首了。”
陈汇脑子里炸开了烟花。
李珞珈同他提过这首曲子的,中文叫《爱之梦》,来由是一首诗。他还记得开头一句,由德语翻译成英语是:
O love; so long as you may。
So long as you can。
So long as you may。
九
旦夕祸福。
陈汇其实很理解这四个字的涵义,却从没想到它们会在自己身上应验。他站在系馆的宣传栏前,来回把通报批评看了三遍,锈住的脑子才终于吱呀吱呀地运行起来,厘清了事情的始末。
问题来自于他们寝室那6台8086。
那批机器确实是学校退役的,却并非授权出售,而是直接锁进了库房。看库房的大爷手脚不干净,拆了配件拿出来卖过好几次。买家里有计算机系的学长,听说李辉要计算机就辗转把途径告诉了他。
李辉不清楚这里头的风险,也没给寝室几个人讲清,只说是因为人情低价倒卖,没想到连渠道都不正当。本来不知者不罪,然而他们不上心,也就忘了检查,连计算机上明晃晃贴着禁止私人用途的标签都没撕。
事情闹出来,一寝室六个人都算收购赃物,全背了处分。李辉是主谋,档案里记了过,其他五个人则是通报批评。
相较而言通报批评已经是不痛不痒的处分了,奈何陈汇正在申请出国交流。燕大整体校风自由散漫,工科院系却底气不足,尚不够把一个刚被通报批评的学生送出国。
至此,陈汇此前的一切努力付诸流水。
辅导员恨铁不成钢:“想要计算机不会找我问啊?非得自己惹得一身腥?现在好了,这个节骨眼上挨处分,交换没你的份儿了!甘心吗你?!”
陈汇木然地垂着头,不发一言。
他不甘心,然而他还能做什么?从教务到行政,连派出所陈汇都去过了,拿了一堆证明自己不知情的材料去见学工的老师,只换来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陈汇回寝室的时候其他五个人都在,彼此相顾无言,屋里气氛闷沉沉的。听见开门声,五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陈汇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一声不吭地坐到自己的铺位上。
李辉在他上铺直挺挺地躺着,闷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了。”
马飞宇叹了口气:“我们都没什么,反正上个学期的奖学金已经到手了。就是陈汇这里……不然我们几个再去一趟学工吧。”
陈汇摇了摇头。
他们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再去一趟也只是心理安慰而已。学工那边的处分一般不予撤销,而系里也已经问过很多次,早没了元转的余地。
寝室里便沉默下来。
马飞宇最受不了这气氛,故作轻松笑道:“又不是销不了了。对吧,导员说做社工可以销处分的,赶明儿咱们就去接社工。不就是30个工时嘛,一周就做完了。”
李辉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可是交换生下周就走了。”
马飞宇瞪了他一眼。
陈汇看着他们这眉来眼去的交锋,忽然有点想笑。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拍了拍李辉的床栏:“还好辉哥提醒,我差点忘了,下周还得去机场。”
马飞宇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紧紧盯着陈汇,那意思明显是怀疑陈汇失心疯了。
陈汇就真的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我还得去送李珞珈呢。”
马飞宇就懵了,半晌,蹦出来一句:“陈小汇啊,你是不是傻?”
陈汇也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