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良沉住了气,挪到床边,小武伸手扯了他,喘息着使口型道——
“我见到师父了。”
狄良如闻惊雷,看他虽神态虚弱,喘息不止,眸子却清明如常,不似妄语。
小武紧紧扯着他,又“说”了一遍。狄良心念电转,忙点头示意领会,小武才如放心一般,又合上了眼。
这时,唐笙缓缓站了起来,将图纸摊在了桌上。众人沉默不语。
狄良过去看时,抬头是一星桥乐正家的神官印信,正中写着八个字:螣蛇歧首,蛮触阋墙。
其下似用一枚玉玦之属蘸着印泥,盖下了一道环形图章,似龙似蛇的一物,蜷起了身子,将尾尖送入口中。最下是邱盈的笔迹:一星桥神弦验骨,获此八字,又告曰螣蛇自噬,可得永年。二十年前,为破此障,师父断其身首,剔骨为刀,两首残喘逃遁。如今卷土重来,争而寻尾,自相残杀,缠斗反覆,故我等得暇幸免。如今仅余一首,故伎重施,必喘息蓄锐,相时而返。须严加警戒,护刀为上。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本只疑心螣蛇死而不僵,惑了我等,未知竟是如此。我忧心如焚,思量许久,却须携刀往一星桥请法阵,良与笙好生持护,姊定当夺寸争分,速速归来。盈。
昭昭年小,看不大懂,华妍低低告她道:“那蛇咬着自己尾巴吃了,便能长生不死。师父就将它头砍了下来,将身子做了刀,让它吃不得。谁知它长的是两个头,逃走藏了,养到如今,又回来了。现两个头争着咬身子,自己先打架,被咱们除了一个,还剩一个,不知哪儿躲着。大姐去搬救兵了。”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大姐,你却不知如今正是兄弟阋墙,与那螣蛇一般。
狄良双手微微发抖,向唐笙望去。唐笙对着案上灯火出神,狄良又望向褚霖,褚霖却是一样黑黑的脸,长眉入鬓,容色憔悴疲惫,神情却看不出丝毫异状。
还剩一个,不知哪儿躲着。
就在这屋里。
狄良心里一团乱麻,更兼小武刚才那一句话。
玉玲颤声道:“三哥,怎么办?”
狄良不及答,唐笙先道:“随我去楼上,将师娘压箱子的法器取了,我教你们用,这几日留人守夜,不得都睡,以防万一。”
狄良只是看着唐笙,唐笙与他目光一触,便即会意,对着玉玲道:“玉玲……去换身衣裳罢。”眼神却微微向下。
唐笙和其他兄弟不同,几个姑娘平日里都与他要好,私话说惯了。玉玲也心领神会,嘴里应了,却只在小武床头坐了,低头拭泪。
唐笙看着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对着褚霖道,“阿霖,搬了铺盖,一会去我们屋里睡罢。”
褚霖只得应了。华妍道:“你们快去,我先陪玉玲换衣裳。”说着便拉着玉玲的手,哄她出去了。
唐笙便道:“三哥,那你先看一会儿。”狄良忙点头,唐笙便带着那两个走了,只留他在屋内。
狄良见人皆走了,忙俯身去唤小武。
小武睁眼,咳嗽了两声,艰难吞咽道:“三哥,我见着师父了。”
狄良急道:“师父在哪里?”
小武摇了摇头,声音极低,狄良俯耳到他嘴边,只听他道:“师父说,一时回不来,莫告诉别人,只告当家的孩儿……”
狄良猛地睁大了眼。
小武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
第12章 十二
狄良往窗外望去。
唐笙在院里,往树上系了红绸,又拿着一束小小的金色袖箭,一支一支钉在地上。
北冠南爪,如意双环,东西赤翼,璎珞中央。
迦楼罗阵,形如金翅鸟,护法灵山,日吞龙蛇五百。
师娘传他的法儿,专克蛇障。
久而久之,腹满不食,诸龙吐毒,上下翻飞者七,自焚金刚轮山。
不可轻用,否则毒气反扑,阵主自伤。
沈容早逝,多半就是卫珠庭当年斩蛇,动了迦楼罗阵。
昨夜回了屋,唐笙说起。狄良大惊,你不要命了?
唐笙道,未必用得上,要真用上了,也比一锅端了的好。
狄良怒道,不行!
唐笙安安静静坐在床头,没事人一般,他险些又抡枕头砸了过去。
褚霖劝道,三哥莫上火,眼下先想法儿,兴许没到那地步,一个头……真就比两个厉害?
狄良看着褚霖,硬是将一口气压了下去。
唐笙摇头,卞庄子刺虎,等大老虎咬死了小的,再捡个便宜。眼下却是大的等我们刺死了小的,它来捡个便宜。
褚霖道,它也伤损不小,没了身子,耗了这些年,一口气还能挣得几时。
唐笙道,正是蹦跶不了几时了,才急着回来咬身子。
狄良吐纳一口,强自克制,唐笙真是,沉得住气。
唐笙道,睡罢,妍姐说她先守着,两个丫头害怕,都搬在隔壁。
狄良无话,这几日睡惯了,便脱了衣裳,往他床上爬。
唐笙推他道,人高马大,也不嫌挤,阿霖和我睡。
狄良一看,褚霖刚才抱来的衾枕都丢在他床上,还不及发作,褚霖道,不然我和三哥睡去,你有伤,别磕碰了。
唐笙道,他躺会儿就去换妍姐,莫去挤他,当心踹你下地,男人就剩你两个全须全尾了,省省罢。
褚霖倒被他说得笑起来,兀自去铺床。
狄良往自己床上一坐,双手交握看着唐笙。
唐笙仍是不动声色,冲他几不可见地摆了摆头。
唐笙进了屋,径直去摘弓。
手还没抬起来,被狄良一把抓了,推在墙上,道,“将阵拆了,送信给大姐。”
他力气甚大,唐笙背后撞得生疼,看看四下无人,门窗皆关了,却只低声道:“这里怎办?”
狄良将他手一甩,袖了刀道:“告诉他们,先将阿霖制了。”
唐笙扯住他:“无凭无据,皆是猜,万一他身上是别的?”
狄良道:“不管是甚么,先押了。再耗下去,先养好了,谁都活不了。”
唐笙见他昨夜大半宿不曾睡,疲乏焦躁,眼里透着血丝,便缓声道:“就算真是,现在阿霖身上,同一口气儿。我们若先发制人,它死活不出来,那便要了阿霖的命;豁了出来,要咬身子,只怕刀也不大管用了,硬碰硬……你不记……二哥?”
狄良心念忽而一动:“等等!”
唐笙道:“怎么?”
狄良用力甩头,缓缓地道:“我们不愿硬碰,他难道愿意……”
唐笙一怔,方明白过来,笑道:“怎……变聪明了。”
狄良揉揉他头,没说话。
唐笙道:“我……”
狄良打个手势,示意他不用说。
师父交代了,我来。
天阴欲雨。正月淋,到清明。
玉玲走到檐下,伸手空中试了试,掌心落了点水汽。摇了摇头,回头扶着小武,慢慢在廊下坐了。蛊虽解了,筋骨却尚未复苏,十余日内,怕都行走不便,使不得力,拿不起重物。
华妍和褚霖皆捎了信回家,让打听江湖上使这东西的来历。
华妍大哥却急火火来了,现——
堵在外院门口。
“就算是皇亲国戚,招了厉害对头,也要避避风头!”
华妍声音道:“我们家若招了甚么人,镖头先跑了,丢下大当家和伙计不管?”
“南山闹蛇,你师哥的事,江湖上早传了。爹娘在家急得甚么似的,你先回去看看罢!”
“现要急,当初就不该送我来!”
“盈姑娘都回家了……”
“有本事你也上一星桥给我说个厉害姑爷去,满意了我马上回家,马上!”
褚霖跟在狄良身后,才走到院里,华妍便高声道:“都不许出来!我家的事,一念楼管不着,一念楼的事,我家也管不着!”
素日就数她厉害,后半句便是说给外面听的,众人各自乖乖杵了,都不敢去劝。
邻人又隔着窗子往这边张望了,行人驻足。巫坛门口,亲兄妹吵嘴,世所罕见。
唐笙捂着胸口,走到玉玲身边,也抬手试了试是否下雨,拍她肩道:“幺妹呢?”
玉玲道:“房里。”
唐笙低声道:“身子不好?”
玉玲道:“没有。”
唐笙叹了口气:“小孩子心门儿窄,我去瞧瞧,别自个闷着瞎想。”
唐笙绕到西厢,叩了叩窗子,无人应,径直进去,竟马上匆匆出来,奔到院中:“三哥!”
狄良循声回头,唐笙上前,递了一张字条,狄良抖开一看,上头写道:回家看看我娘哥哥,看完便回。昭。
褚霖道:“后门走的?我去寻!”
唐笙拉住他道:“不用,”翻手一亮,“刀没带走。”
狄良道:“这丫头,想回,本也要送她回的,怎不先说声!”
褚霖道:“小孩子,出事了,想家也罢。”
狄良道:“回了也好。阿霖……寻人往她家捎个信,既回了,便安心避着。过了这阵再接她去。”
褚霖苦笑:“那也得等华大哥走了。”
门口兀自吵闹不休,三人相顾无言,狄良道:“阿笙先将刀封了。”
唐笙答应一声,往楼上去了。
楼上布了锁虚三阵,将尹子骏和褚霖已遭了啮的刀,小武的刀,都镇在此中。狄良嘱咐,余下几人,皆寻常兵刃与骨刀齐佩,不可离身。若蛇首复来,先相斗,万不得已,年长者相护,年幼的携刀入锁虚阵,也能抗得一时,待邱盈归来。
九柄刀,九节身子,不可叫一锅端了。
狄良看着邱盈的书信,那圈环形纹章赤红如火,似龙似蛇,尾尖送到了口边。
一条蛇身子上,为何长出了两个头,其心各异。
头将身子吃下去,是个甚么光景。
自己将自己吃了,就不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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