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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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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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凤来赶忙说:“景导,你今天怎么了?又关志栋什么事?我们都老夫老妻了,还会因为他在分神么?”
  涂志栋说:“是的么,凤来要分神,也是念着……白秋山。”他看了一眼薛凤来,又说,“老戏重排,多少念旧思故。”
  薛凤来微微低了低头,没有作声。
  景一言回过来盯着薛凤来,过了一会,开口说:“我就对你明说吧,不管你思什么想什么。你要知道,你现在比春生要大十多岁。大十多岁的小生照样上台,大十多岁的旦角儿上台,再化妆也盖不了岁数。再加上人家对你十多年前出名的记忆,自然会想着你的年龄,在年龄上,你十分就缺了四分。旧时的艺名,又使人家对你的要求高出三分。你的身材,你的动作到底不比旧日了,这又使你少了三分。你现在不拿出三十分的戏,也要拿出二十分的戏来,才能过门。你知道不知道,旦角唱戏能有几年风光?你不年轻了,这大概是你最后一个能够使你留下来的戏了,大概你一辈子也就这一个戏是你的。是你自己的戏。你不演到二十分,三十分的,你还指望什么?”
  薛凤来微嘟着嘴,显得有点吃惊的样子,看着越说越激动的景一言,突然笑道:“景导,我已经缺了十分二十分的,你又为什么不找个不缺的年轻旦角来替了我?”
  景一言一时像是气恼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他也笑了,摇摇头说:“实话告诉你,我也没多少时间了。你这个戏大概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一个戏了。我和你应该是同病象怜。你也为我多出点劲吧。”
  两人对视一笑,都扭转脸去。阳光此时从院角的几棵高榉树密密的叶片中透闪着,剧院楼墙角下阴影淡了,薛凤来一时依然有点恍惚的神情。
  响排《敫桂英》要开始了。响排一般并不苛求演员化妆换装,只是作为一个成戏的正式串场。往昔古城京剧团在本城本院的剧场里响排,常会有领导请来指导,也就要求演员化妆穿戴。现在剧团在外地剧场响排,演员的服装就显得随便了,几个主要的演员上身换了戏装,那是为了甩袖的动作,其他的演员就不换装了。
  

幻色(4)
后台上,穿着各式平时衣装的,半穿着戏装的,掺合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色彩,而在戏班里呆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看着台上道具师上上下下地摆着布景,不紧不慢地,不时还吆喝两句。
  开排前,景一言上台来,他皱着眉头告诉大家:今天有行家来观摩。说到行家,有的演员便从边幕朝池座看。就见团长单独坐在那里,支着下巴在想什么心事。一般重要的人物观摩,都由团长陪着,临演时进场来,总是前呼后拥一群。现在团长两边位置都空着好几个,注意到这一点的演员不由笑了笑。
  “你们不要以为我骗你们。行家不比上面来的人。对上面来的人能糊。行家没有身份,但他是行家。戏好戏坏,演好演坏,他看得一清二楚。”
  站在乐师椅子边的薛凤来一声不响地盯着舞台正中,全团只有她认真地化了妆穿了戏装,齐齐整整地。这本是她的习惯。这个戏她往时演了好些年,并演红了的,这段时间又单独排了好长时间,几乎是烂熟于心了。不知怎么,她感觉中无由地有点紧张,仿佛要面临着什么,舞台中间的一处,忽闪着一点莫名的光色,隐隐地显出淡蓝来。明知自己的戏装穿整齐的,还是把下摆拉了拉。
  景一言击了两掌,一阵鼓点声,大幕拉开,响排开始了。
  走进灯光完全亮起来的舞台中间,薛凤来重演敫桂英,演得很自如。她的一招一式,仿佛带动了整个上场的演员的情绪,达到了响排难得的紧凑。最后敫桂英的鬼魂抓走王魁时,薛凤来的一段唱,带了点厉声,尾音高高地拉上去,一直拖到大幕闭上。池座突然响起一个掌声。看来排的都是剧团和前台的人,没有人会鼓掌的,而重头戏是在中间,敫桂英大段唱腔的妙处也都在那儿。现在这个掌声响在了戏的末尾,像是鼓掌戏的结束似的。台上的演员不由朝下望了一眼,见是一个肤色黑红如乡村人一般的男子,坐在边排的位置上。谁也不认识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便有前台的人过去,查问他哪来的。排戏是在白天,剧场门口没人管理,常会有人稀里糊涂地进来看看,只要不引人注意,也就没人去管他。
  响排结束,照例剧团领导和导演上台去说上几句。团长说了话,导演没说什么,景一言却朝台下招招手,叫着:“老马,老马,你来你来。”
  台下池座站起个人来,往台前走。台上人发现,他就是刚才鼓掌的人,没想他就是景导说的行家,险些被人赶了出去。他的头自然地有点歪,脸上自然地有点笑。他穿着也像个乡下人,一身的青布衣服,头发没梳,像是用手随便撸了几下,有几根翘着,眼中没睡醒似的有点红红的,领口有一个扣子掉了,显着残剩的线头。他走到台前正中,停了,像要爬上台来,又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便贴着台走到边上踩着台阶上台来。台上的演员们不由地笑了,薛凤来也跟着笑了笑。
  景一言向大家介绍:他叫马昭昭,是苏南县的一个京剧团拉京胡的乐师。
  大家印象中的行家,或是有名的老演员,或是戏剧的评论家,没想到来的是一个乐师,还是苏南县里的。苏南县京剧团根本没有名气,没有好剧目,也没有有影响的好演员,只是一个适应样板戏而由地方剧团改成的京剧团,听说还会改回地方戏去。这么一位相貌粗俗的拉京胡的,竟被景导称作了行家,含着了一种幽默成分。对这个叫作马昭昭的不也带有一种侮辱么。便有演员恶作剧般地鼓鼓掌。那马昭昭像是接见人的领导似的,也鼓鼓掌,手举过头挥了挥。这一下,引得了台上演员的一片笑声。马昭昭也显得高兴地笑起来。
  站在薛凤来身边的涂志栋放声笑着,薛凤来没有笑,她把头移开去,不去看马昭昭。
  景一言也笑了,说:“老马,你对戏提提意见。”
  马昭昭点着头说:“演得不错,演得不错。”那口气也仿佛是从领导人物那借来的。
  大家越发一阵开心的笑。有人笑着提议:“要不要合照一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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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色(5)
团长没等笑停了,就说:“这样吧。记着各人晚上演出时的准备。”说完就下台去。
  景一言没说什么,见演员笑哄哄地向两边散去,才说:“凤来,春生你们留一留。”
  薛凤来没动身,想走的春生站停了,回身走了几步的涂志栋也走回转来。景一言又对马昭昭说:“老马,你提提,提提嘛。”
  马昭昭一只脚站直,另一只脚略略抬起,搓搓立着的那只脚的后跟,上面抬起一根手指来:“真要我说,戏演是演熟了,演圆了,也可以说演好了,可以上台了。不过,也就是一个戏罢了。”
  景一言说:“提提,提提。”
  马昭昭眼光移向薛凤来,似乎随便地打量了她一下,说:“这个叫薛……薛凤仪吧?”
  春生说:“薛凤来。”
  “要说薛凤来的戏嘛,如果往深里说,也就是抓王魁的那一段唱腔,有点风格,刚中有柔吧。其他地方呢,特别是前两场呢……”马昭昭摇着头,笑一笑,那笑中明显含有一点鄙夷。
  涂志栋也跟着笑了一笑。
  春生说:“薛老师的戏就是前柔后刚,谁不说她柔中特别有戏。”
  景一言也不阻止春生的话头,只是说:“老马,提提,提提。”
  马昭昭朝春生笑笑,点着头,那样子是同意着他,而神气便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话了。薛凤来看到他的这副神情,心里很不高兴,她平时不大注意男性的神情,所以很少对人有喜欢和讨厌,但眼前这个肤色黑红的男子却一下子给她一种看不惯的感觉。
  “要说柔,我说过的,是柔,是圆,是熟,是能够上台了……”马昭昭停下口,又是那样叫人不高兴的笑。“柔是戏上的柔。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有情的一段戏嘛。换个演员,只要演圆了,演熟了,也总表现了柔,也能上台。”
  十多年前,薛凤来演敫桂英就得过奖,出过名,报上的评论文章都谈着了她的柔姿。没想到马昭昭偏偏却是这么一个评价。这几乎可以证明这个马昭昭根本不懂戏。薛凤来的脸色有点变,显然她是在为一个简直不通的评价而恼了火。
  景一言只是微微笑着,朝着马昭昭的神情仿佛还在说:提提,提提。
  “要是再叫我说,唱腔没设计好,动作没设计好,这些还是其次,根本的是演员的表演,没到一个度。说度有点玄,就说没到火候吧。用京戏的话说,还不瓷实。”
  马昭昭像是得着了梯子直往上爬,从唱腔,动作,表演,顺着说过去。
  景一言沉吟了一下,问:“是不是我导的不到家。老罗。”
  马昭昭摇着手说:“不,不,我说过你那份都是其次的。根本是演员素质的问题。”
  春生忍不住地说:“你说薛老师没有演戏的素质?”
  马昭昭说话的时候只顾自己说着,根本不管旁边人的神情,这时才像看小孩似的看了春生一眼,“嗨”地叹了一声,像是勉强作答着:“世界上没一个人不会演戏。对于真正演好戏来说,演员根本的素质不在表演上面,而是在内在,内心,懂不懂?只有心有,才有神有。”
  春生还想说什么,薛凤来突然扭转身走了。涂志栋朝景一言点点头,又朝马昭昭点一下头,像是在替薛凤来道歉似的,随后跟着走了。
  剩下景一言和春生望着马昭昭。马昭昭用拇指摸了一下鼻孔,若无其事般地笑了笑。春生觉得那笑简直有点无赖,根本没有一点艺人气质。可他偏偏能说出那么多歪理来。春生突然怀疑他是景导的朋友,是景导串通了他来这么说的,不由朝景导看了看。
  景一言说:“春生,你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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