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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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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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妮子这样说时,把残碗往怀里抱了一打,到大树下的桶里去洗。那水桶里有一条丝瓜筋,她洗得很快,洗得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郁林其碗里的凉皮,吃剩三分有一。他把凉皮倒在地上,过去将碗给她。妮子接他的碗时,没有看他,脸上淡出日常颜色,这使郁林其感到伤心。他坐到她的身边,像吃完了凉皮,坐下歇口气的顾客一样,说:
  “你这凉皮味道不错。”
  妮子没有理他,一心地洗碗。
  他说:“我们部队在南郊,离这儿不远。”
  妮子说:“远不远与我何相干?”
  郁林其心里一惊一凉,堵得发慌。
  “你来这卖凉皮为啥不去找找我?”
  “找你干啥?”
  “我在这人不熟地熟,不定能帮你一些忙。”
  “人世上谁离谁都能过活的。”
  妮子话语不重,只含了冰冰的凉气。她边说边把洗净的碗收捡到一起,倒过来空净水,看又有人来买凉皮,就抱碗回到车子边。太阳已经透了些微的火焰,买凉皮的人,端着碗,一款一款走到树下,脸上的汗立马落了,三口两口吞了一碗,又招呼妮子端来一碗。郁林其说你该找一个人,来做你的帮手,妮子说庄稼人,还怕啥儿忙,啥儿累。话不能这样说,郁林其说七八年不见,我不是来找你吃风喝雨的。你找我干啥?李妮子昂着头,竖在郁林其面前,正正经经瞅着他。这是这半晌子李妮子第一次正眼瞧视他,她说你是来找我可怜我?我李妮子不用你可怜,实话给你说,我来这城里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城里比洛阳钱好挣,我一天除了税钱、卫生费,最少还能挣下五十块,一月就是一千五。我家里也一样盖了青瓦房,买了电视机,一样有了好光景,真幸亏你当初不要我,要了我,我现在还得在你家给你娘端吃端喝的。可我眼下,有儿有女,我男人还得给我去倒洗脚水,细想想我还得谢你当初不娶我。
  早先,李妮子说话没有这样快,如今她说话显得很干练,很利落,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敲到郁林其的胸疼处,且目光也冰寒,说话时没有眨动,死死盯着郁林其的脸。郁林其感到身上又热又粘,出了满身汗,脸火火一层烧,仿佛把国槐的荫凉都给烤焦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来这双龙巷。他说要打我你就掴我一耳光,用不着这样风凉我,早知这样,我压根不会来找你。
  她说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
  他说我是来想跟你说件事。
  有人买凉皮,她让那人稍等会,又望着他的脸。
  郁林其说:
  “我有病了。”
  李妮子问:
  “啥病?”
  郁林其说:
  “癌。”
  李妮子说:
  “是真的?”
  郁林其说:
  “真的,胃癌。”
  李妮子说:
  “胃癌好,算老天有眼,你活该有此报应。”
  说完,李妮子车转身子,冷冷走到凉皮车前,给人抓搅凉皮了。后边又接上几人来买,她就如初时一样,仿佛啥事情也没发生,招招式式,都有板有眼地做着生意。马路上汽车往复穿梭,喇叭声接连不断,鼎沸的行人的吵嚷,一阵一阵卷来。盯着冰冷的妮子,郁林其默默坐了一会,回到最初的位置。那儿树影已移,太阳晒出一地热气,小凳上微微发烫。李妮子找的九块钱还放在一个碗边。留下这钱已没有必要。郁林其去捡那钱时,他看见几张一块的,其间夹有一张五元票,细一打量,那叠钱不是九块而是十块,不必说,这不是李妮子找错了钱,也不是她不愿收他的钱,而是她瞧不起他的一块钱。郁林其拿了那钱,迟疑一阵,抽出一张一元票,压在那个碗下,将那九元塞进口袋,默默走了。走过李妮子凉皮车前,没有作声,汇进了马路上的人流里。
  他不知道他走时,李妮子在他身后,深深望了一眼,还湿了眼角。
  十一
  连里发生一样事情,星期六夜间零时,轮九班副上班。唤他上哨时,发现被窝叠得齐整,人却不在床上。文书找到厕所,不见人影,便知他是钻进了连队招待房。他对象仍住在那招待房里。文书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算算时间,自己十一点查铺到三排,曾晃过九班副的肩,要他记住上哨时间,他却一鼻子鼾声,指导员便没有喊醒他。这样看来,那时他压根没有睡着,只等指导员查过了铺,就溜进了对象房里。指导员到招待房敲敲窗子,九班副对象在屋里应声,说谁?干啥儿?指导员说我,是指导员,找九班副。接下屋里一阵慌乱,穿衣声窸窸窣窣,待指导员从后窗赶到门口,九班副刚好开了屋门,正系着裤带往外走。指导员把他堵在门口,说简直不像话,没结婚就住到一块儿!
  屋里没有开灯,九班副黑在门框中间,说这有啥,又不误了站哨。
  指导员压低嗓子,说你还想入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的!
  九班副轻轻一笑,说合理不合法吗,我知道,除了军营,满社会许多是合理不合法的事。说着,他关上门,要从指导员身边擦过去。指导员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要站岗了,连夜写一份检查交给我。指导员走了。九班副却没有写检查。而是给指导员屋里塞进一张条子,上写我送对象回家了,下个星期天零时返队。便连夜领着对象离了营房。

和平战(12)
事情不知溃了哪条渠道,一下子张扬了一个世界,连驻连整顿的工作组组长、司令部直工科长也知道九班副和对象非法同居,且又私自离队。
  郁林其知道这些,是在星期天的下午。那时他离开李妮子,回到兵营,天空些微阴暗,似有雨无雨。机关的参谋、干事们,都领着随军的家属和儿女,从市里公园回来,儿女坐在车前,军官推着车子,随军的妻子跟在车后,提一兜青菜和一条鱼,或一只鸡,一路上撒着生活气息,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在路边。他是被生活挤到路边的。默默走着,如一只失群的羊。入营房时,大门哨告诉他,说九班副和他对象睡觉了,指导员捉奸成双,九班副又领着对象逃走了。
  郁林其训斥哨兵,说你不要瞎说。
  哨兵说没有瞎说连长,直工科长气得拍桌子。
  在营房走着,郁林其心里响一路嘀咕。今儿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兵们却都在大院劳作,扫地的扫到墙角树下,擦窗的爬上了办公楼的顶端,俱乐部的兵们,拉了一车彩旗、横幅,急急忙忙了一串脚步。军务科的参谋,在训斥衣服不整的士兵。戴了“纠察”袖章便神气活现的士兵,在兵营四处游动。样子是不屑说的,必然将有上级首长光临,其阵势不是军长到来,也是军参谋长将要来到。通讯连、防化连、汽车连,所有大院的直属分队都出动了。警卫连在首长小院里拔草扫地,整理各个首长门前的菜畦和花草。郁林其问防化连一个排长,说谁来检查?那排长说不知道。
  郁林其预感师部大院将有一次仅次于出兵打仗的大活动。
  他匆匆走回连队。
  直工科长正在警卫连主持连队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室里塞满了肃然,蒸腾的香烟味,被阴沉的天空压进屋里,粘粘稠稠在屋里流旋。看见郁林其,指导员说通讯员找到你了?郁林其说没有。指导员说他派出去四个兵,兵分四路,到豆芽胡同,老城公园,吴萍娘家和百货商场去找他。他说我哪也没去,我去看了一天连场电影。他自然不会说他去双龙巷找了李妮子。
  “还有这份闲心。”直工科长乜他一眼。
  他望着直工科长:“有事情?”
  直工科长说军长在北京开会,中途坐飞机回来,对大院纪律和环境进行突击整顿,说一周后,中东地区国家有位国防部长要来参观我军建设,参观点就选在我们这个甲种编制师。说外军高级将领参观我师是组建以来第一次,军区司令员说,哪里出了纰漏,哪级军官用他的军衔做抵押。说完了,直工科长把军帽摘下来,喝了一口茶,盯着郁林其。
  “九班副的事情怎么办?”
  屋里闷着一房死气,大伙全都勾着头。
  指导员说:“今夜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直工科长说:“不是找回来,是事情怎么办。”
  郁林其向一排长要了一支烟,点着,深吸两口,说:“九班副走前向我请假了。”
  满屋的目光,都穿射烟雾,看着郁林其。直工科长抬一下眼皮,说你批他假了。郁林其说我批了他一周。直工科长问谁给你这么大的批假权?你竟敢批一周假不给我直工科长打招呼!
  默着不言,郁林其埋头吸烟。
  “非法同居的事情咋处理?”科长问。
  郁林其抬头瞟一眼大伙儿。说:
  “他领过了结婚证,是我给他开的结婚证明信。”
  直工科长愣住。满屋人都愕然。
  “你知不知道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结婚?”
  “知道,”郁林其说,“他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领过结婚证,他对象单位能分给她一间房子。”
  “为啥不向我报告?”
  我超越权限,郁林其说,这与九班副没有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的任何处分。屋外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窗上映的天空,比原来愈加浓黑。树梢摆来摆去,云彩走得极快,一团一团向北卷去。在云彩的缝间,有一条条亮光,如镶嵌在天空的玻璃。直工科长一手握着茶杯,却一口不喝,一手夹了香烟,一口不吸。他双目冷在郁林其身上,脸上凝冻一层冰色,过了许久,淡漠地问:
  “你简直胡来,要撤你的职,你同意吗?”
  郁林其望着窗外卷云,答:
  “同意。只要符合条令条例。”
  直工科长掐灭烟,将烟头丢在地上,又拧了一脚,收起面前的工作笔记,旋紧茶杯盖子,说郁林其,我选你任警卫连长时,以为你军事素质好,管理能力强,是很不错的军人呢……现在看马文的枪伤事故的发生,是完全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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