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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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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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士默了一阵,说随你吧,想要几套你就向陈饼子要几套。然后,他就坐在行李上,搭眼望着山堆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扯嗓,叫说开饭啦!开饭啦!接下人群就朝公社后院开动。就有人从那里端着馍菜回来,饭菜都是不要钱的。那菜又打得满,馍又白又大,要几个给几个。中士一连往后院跑了三趟,端回三大碗菜,拿回十二个白馍。菜他们吃了,馍全装进妹妹提的一个兜里。
  “够吃几天了。”中士说。
  “十天我也吃不完。”妹说。
  “我再去拿一趟。”
  “人家会认出你。”
  “不怕。”
  中士又往公社后院走去。那里人蜂拥着不动。拿馍的人往外挤,空手的人往里挤。武装部的一个干部,柱子般竖在台阶上,敲着锣似的哑嗓:都改革开放了,你们谁家还像前几年?别抢别抢!这是馍,不是金子!
  喂──王师傅,新兵来发馍,家属一律不给!一律不给!
  人群只管突围涌动。
  一个接兵干部站到台阶上。
  “不像话!我接过三个省的兵,就你们县不像话,连吃饭都抢,还配当军属呀!我看你们送孩子参军就是为了混饭吃,为了部队的白馍米饭!”
  立马,寂静像山样盖在了人群头上。
  有人又把拿到的馍扔进了馍筐。
  人群开始无趣地散去。一刻工夫,公社后院就冷落下来,剩工作人员、公社干部零星竖在各处。中士赶巧在接兵干部身下站着,两手空空,样子可怜兮兮。
  干部问:“你没吃饭?”
  中士说:“没。”
  干部问:“一点没吃?”
  中士说:“挤不进来。”
  接兵干部亲手拿了两个馍,端了一碗菜递给中士。中士接过菜,只要了一个馍。
  干部又把手里的一个馍递过来:“拿去。”
  “够吃了。”中士说。
  “给送你的家属吃。”
  “他们带的有干粮。”
  中士说着,竟自转身走去。接兵干部拿着馍呆了一阵,向前追了几步,拍下中士的肩膀道:“到部队后我们连队要你,新兵连训练结束,分兵时你找我。”
  这接兵干部就是中士后来的指导员。
  把馍菜端到厕所墙下,妹妹等急了,说你真是,为了一个馍……中士笑着,瞅瞅四周,把馍装进妹妹兜里,把菜倒进厕所,出来又把三个碗、三双筷一并收拾起来,乘人不备,塞进妹妹的馍兜,把兜口牢牢扎死,提一下重量,轻轻放到墙角,对妹妹说:“有个当官的看上我了,让我到他连队当兵。”
  妹一惊:“你学好,让他给你提干。”
  中士很自信:“最少不愁入党。”
  妹说:“当官了,你就别回来,在城市立家。”
  中士说:“不。我得回来当支书!支书土皇帝,比在外当官强。”
  中 篇
  妹家房砌出了气势,高高大大,洁洁净净,满房角落都还未生蛛网。青色砖,青色瓦,像青色的天。两扇黑门上,刻了两个“福”字,金金黄黄,如两个硕大铜钱。屋里后墙下,压着一张条桌、一张写字台。桌上扔有线筐、干馍、粉丝、洗脸巾、书纸、线坠、布条和灰土,墙上贴有当年的美人日历画。有一张是刘晓庆。他觉得刘晓庆的嘴有些歪,可排长说刘晓庆美就美在嘴好像有些歪,其实并不歪。中士想看看刘晓庆的嘴到底歪不歪,就把目光搁到画中人的嘴角上。
  他凝视着刘晓庆的嘴。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中士还乡(5)
妹说:“你看啥?”
  他说:“不看啥。”
  妹说:“我去给你烧碗茶。”
  他说:“我不渴……烧一碗也成。”
  妹走了,入了灶房。他和外甥女呆在屋里。外甥女在地上爬着,不断捡草棒啥儿在手里耍弄。地上铺有砖。砖上很净,除有薄薄的灰土,没别的脏物。妹在灶房拉风箱的声音,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陌生、一般神秘。他把钢笔拔下,让外甥女当玩具耍着,就搬凳来坐到门口,背倚门板,望着妹妹。妹妹一伸一缩的肩膀,如黄牛耕地时扎进土中的尖犁铧一样起伏、起伏。她早先的黑发不见了,如今散在后边的又黄又稀,如秋旱的谷苗。
  中士盯着妹妹稀疏的头发,可着大嗓儿问:“哎——你的头发,昨……变啦?”
  妹妹没回头,隔着院落答:“坐了个月子,脱了半头发。”
  中士心里悠一下,不再说啥。
  妹也不扭头地问:“你入党没?”
  中士不扭头地答:“没。”
  灶房的风箱突然不响了。中士想扭头看一下,可又不敢扭。
  “真没入党!?”
  “真没入党?”
  “回来带了多少退伍费?”
  “眼下还有九十七块钱。”
  突然就奇静。灶房连一点响动也没有。上房的外甥女将笔插在嘴里咬。院里有鸡,无声无息地朝门外摇摆。中士盯着屋里的晾衣绳。那绳上有六只蝇子,三只小的背着三只大的,一行等距离拉开,间隔二寸左右。一会,又飞来一只,显得多余,就围着那绳儿兜圈,嗡嗡声孤独得可怜。它飞动时,翅膀扇动得如没有扇动,快极。中士看了一阵,起身摇了一个绳子。那三对蝇子被他赶走了,飞声嗡响。
  “陈村有一个当了一年兵,又入党又立功。”
  看不见妹,但又响起的风箱声和她的嗓门一样大。
  中士盯着飞走的蝇子,大声:“立功又咋样?不立功又咋样?都一样。”
  妹在灶房也大声:“乡里民政干部说,立功的回来可以优先划一块宅基地,不要宅基地的奖三百块钱。”
  中士怔一下,目光硬着。又落回绳上的蝇子一动不动。
  本来,中士是可以立个功的。可中士没有立。中士在连队人缘不坏,好事也积极去做,当新兵时还把扫帚压在枕头下,一早号不响,他就把弹药库院落扫了一半。每次连队表扬人员名单中都不少中士,第一年他就被嘉奖两次。嘉奖一次有十块钱奖金。拿到那十块钱时,他觉过意不去,用五块钱买了三盒烟,一斤酥糖,给排长送了一盒烟,大家把余下的烟和糖均分了。年终总结时,都觉中士大方,又评他嘉奖,他又用十元奖金,买了两盒假“阿诗玛”烟,排长独抽一盒,大家共抽一盒。那是全排人第一次抽云烟。无不感谢中士。
  这为中士立功打下了基础。入党,中士不敢想,排里还有七八个非党人士的老兵,他们都写过十几份入党申请。中士计划:入伍头年嘉奖,二年立功,三年入党,四年回家当支书。当不了支书就当支部委员也行。
  入伍第二年,中士成了老兵,依然和新兵一样,兢兢业业,勤勤快快,一个冬天,少说能替人站三十至五十次夜哨。
  那次立功机会,就是来自于替人站哨。
  夜黑极。是时半夜两点,星月都一并沉失,天地一并混沌。弹药库扎在一道沟中,四周有铁丝网围着,狗猫也难从网中出进。排里人都落在鼾睡里。冬风嘶着嗓子叫刮,满世界都是风声,冷得人肌骨如冰。中士一点半下哨,可两点还没人来接。他正急,忽然听见弹药库前有异样响动,心中一惊,就蹑脚靠去。
  枪是上了子弹的,他很怕突然一声枪响,就没把食指放入扳机环。
  前边响动愈大,是铁丝网的交错声。
  中士按亮手电筒。是装六节电池的大电筒。
  晒在灯光下的是对父子,庄稼人,沟口村落的。他们手持抬棍,正欲把铁丝网下的蒺藜铁丝抬走。当初建筑这军事重地时,余下很多蒺藜铁丝,都被邻村百姓偷去,现在仅余岗楼前两盘。连长曾关照,抓到贼当以破坏军事设施罪上告地方法院,并给捉贼者视情况上报立功或者团嘉奖。
  终于,由中士捉到了一对父子贼。
  手电筒的光柱高极,那对父子在光柱中僵僵呆呆。
  他把这对父子贼带到弹药库的一间旧屋里,想立马报告排长,天亮报告连长,可正要落下屋门的大锁时,那老汉却突然过来拉住中士的手:“敢问小兄弟,你也是农村人吧?”
  中士说:“是。咋了?”
  老汉道:“是,你就该知道庄稼人活在世上艰难,就不该把我老汉关在这里。”
  手持着大铁锁,中士在门口呆呆不动。那时房里灯亮,中士脸上是黄土颜色。
  “你咋知道我是庄稼人?”
  “庄稼人的指头都又粗又短,关节老宽……”
  中士看了看自己的指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五指是并不拢的,无论如何努力,都留指缝行行。他觉摸到一阵悲哀,把大锁挂在门上,瞟父子一眼,说:“你们走吧……”
  那对父子就默默走出屋子,脚步声很大。
  “慢些,别惊醒别人。”
  一提醒,父子立马蹑了手脚。
  到哨楼下,父亲转过身来:“你叫啥名?”
  中士淡淡道:“不叫啥名……你们要蒺藜铁丝有用?”
  “盖房。”
  “扎围墙?”
  “打预制板,买不起钢筋,当钢筋打进水泥里。”
  “要很多?”
  “不多,只一间水泥房。”
  说着,父子就跨过哨楼,走进了夜黑。临别,老头又回头说,他家住沟口第一家,门前有三棵大叶杨,请中士出沟时拐家喝口水。中士应道: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弹药库这儿抓东捞西,别人捉到不会轻饶。可是当那父子走远时,他忽然又扯嗓叫道:“哎,等一下。”
  父子站住。
  他跑向前去。
  “一间水泥房得多少铁丝?”
  “一二百斤。”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中士还乡(6)
“这蒺藜丝行?”
  “锈些,能用。”
  “回来吧,你们把那捆抬走一半。”
  父子死立不动。
  中士道:“我说的是真话。”
  “算啦。”老头说,“不给你摆难。”
  “没啥儿难。”
  “万一别人知道……牵累。”
  “不牵累……我们一个排的兵全是从农村来的,谅解。”
  “人多心杂。”
  “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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