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长年累月的消耗中，人心已经被磨去了棱角，变得不再烫手。
谁和谁有仇呢，当你在战场上面对一个手持刺刀的敌人时，你跟他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只不过你们都是被两边的政府灌输所谓的民族大义的思想，然后被赶上战场和你毫不相干的人杀的你死我活。胜利和失败对你没有任何区别，你只会为此付出你的青春甚至是生命。而你身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获利者。
长期的战争消耗着人的生命，更消耗人的心性，我们已经再把那些空洞的口号挂在嘴边，我们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为自己忙活着。日军同样也是，开战之初的疯狂也已经慢慢退化，很多士兵已经不再誓死战斗，他们同样被消耗着心性，尽管民族国家的利益这顶大帽子时刻扣在他们脑袋上，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不同样是想念自己的家乡和亲人，看着身边的战友和同乡一个个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人心是会流血的。渐渐的日军阵地上很少再高唱军歌，更多的是家乡的童谣。或许炮声的响起，会让他们再次披挂上阵，但是，有一点可以看出这支部队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就是我们抓的日军俘虏越来越多了。
春节过后，天就一直地下雨，让人心烦意乱。东边一直有小规模的战斗。在上高城每天都能听见远处的隆隆炮声，街上的行人表情平静，脚步安稳，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出那边正在你死我活。
又一队日军的俘虏进了城，一个个肮脏不堪，在卫兵的押送下默默前行。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这些垂头丧气的异乡客，心中没有怒气，看他们就像是在看一群毫无关系的路人，而并不是和我们厮杀的敌人。
“润平兄。”一个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多熟悉的名字，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我四下张望着，在这些眉目不清的战俘里寻找着声音的出处。
小林秀夫就在这支俘虏队伍里，虽然他脏得跟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干净。
小林秀夫，我儿时在日本的同学，我的好朋友。受我的影响他酷爱中国的一切，后来我随家里人回国后，暂时分别了一段时间。等到中学毕业后，他来到了中国留学，我们在燕大又成了同学。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待人和气，日本人所有的优点都在他的身上体现着。我背着父母南下参军，他到火车站送我。自那时，我们已经有5年未见了。
我大步冲进人群，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惊喜万分：“你怎么在这里？”
小林向我鞠躬说：“润平兄，别来无恙。”
一个卫兵走了上来说：“长官，请别妨碍公务，我们不好交代的。”说完有把小林退回了队伍里。
我在后边喊着：“我一会儿去看你。”
战俘营设在城西的一个破庙里，由军部一个警卫连把守。晚上我来到了这里，塞给那个连长几块银元让他行个方便。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看到手里沉甸甸的大洋，那个连长说：“就是看看，没别的吧？”
我连忙说：“就是看看，看完我马上走。”
连长把银元揣进怀里说：“你自己去找人吧，回头带到西屋说话，时间别长了。”
第九十一章 对话
我把小林领到了西屋，我们隔着桌子对坐着。他低着头一直不说话。我点上一支烟用日语说：“真是好久不见了。”
小林抬起头说：“能给我一支吗？”
我笑着递给他一支说：“你也学会抽烟了。”
小林接过烟点上说：“参军后学会的，不光这个，还有喝酒都会了。”
我说：“跟我说说吧，你怎么来这里了。”
小林深深地吸了几口烟说：“1936年，我响应天皇号召，回国参军了。被编入114师团。去年我们11军重组，我又来到的现在33的师团任少佐。昨天在牛行，我的部队遭到了中国军队的包围，我们坚守一个晚上，今天早上中国军队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我的长官投降了，我也成了俘虏。”
我说：“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参军了。”
小林惨笑了一下说：“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在北平时，家父给我来信，让我回国参军，起初我很犹豫。但是，我身边的日本同学都回国了，他们告诉我大日本帝国的圣战就要开始了，身为大和民族的儿女自当报效祖国。就像你南下参军一样。我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家。”
我有些伤感，看着小林被硝烟熏黑的脸膛说：“这话不假，但是。。。。。。但是你们。。。。。。。。你跟我说过你是爱中国这个国家的，你为什么还来这里。”
小林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说：“因为我是日本人。”
我把身子向后靠着椅背上，无奈地点点头说：“你说的对。”
小林又把头低下，平静地说：“润平兄，从小我们在一起，你跟我说了很多中国的事情，我非常喜欢，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到中国留学的目的。当我来到这个国家后，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国家，她幅员辽阔，物产丰富，景色秀丽，真是人间的天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爱这个国家，我越是发自内心的嫉妒。润平兄，你也在日本生活过，日本是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地震、台风、海啸、火山爆发、这些每天都在发生。国土大部分都被山地覆盖，那些地方是无法种地的。能耕种的土地少的可怜，农民恨不得把水稻种在自家的窗台上。好不容易等到收获的季节，一场台风或者海啸，把一年的劳作全都毁了，老百姓就得饿肚子。任何一个民族都要生存，我们不想这样穷下去。可我们是岛国，待在那里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们必须登陆。”
我说：“那你们就来侵略我们？”
小林再次抬起头，认真地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我瞪起眼睛说：“这个理由充分吗？”
小林笑笑说：“很充分。我在中国读书的这几年，我看到很多，中华民族是个。。。。是个不知道珍惜的民族，上天赐予了你们这么好的一片土地，可你们却在浪费着她，连年的内战，导致土地荒芜，民不聊生。那些有钱人和当权者丝毫没有进取心，出卖国家的利益，只知道自己享乐，公然的，毫不怜惜地糟蹋这片土地。一顿饭要吃掉几根金条！倒掉的剩菜剩饭，就能养活一个村的农民，这还不够吗？”
小林说道这里显得有些亢奋，干瘪的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他长处了一口气接着说：“可我们呢？我们日本人什么都没有，建造一艘军舰，都要全国捐铁捐铜。美国人现在断绝了和我们的贸易，我们更困难了。但是，我们要生存！我们就必须侵略，因为我们四周都是大海，没有土地。中国人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土地，那就没有资格拥有这片土地，最好的土地需要最好的民族去耕种。”
我摘下军帽，用手摩搓着头发说：“这就是你们崇尚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小林看着我说：“有什么错吗？中国人聪明，但是只是把他用在勾心斗角，你争我夺上。从不想想如何去正确运用它，这样的民族配拥有这样的土地吗？”
我说：“可这是我们家。”
小林摇摇头说：“为了生存，我们别无选择。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你会理解的。”
我又給小林点上一支烟说：“谢谢你，帮我解开我心中的一个疑问。”
小林猛吸着烟说：“日本等待这个登陆的机会，已经等了一千多年了。我们不会错过的，我们的背后是大海，我们无路可退。”
我低着头沉默了许久，面前的这个小林秀夫一点也没有变，早年作为学生的小林他好学，谦卑，面前的这个穿着军装的小林是个为自己民族而战的军人，单纯不虚伪。我想了很久，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杀过中国平民吗？”
小林愣了一下，眼睛里略过一丝犹豫，随后他鞠了一躬说：“润平兄，我从来不跟你说谎话，我当时所在114师团是第一批进入南京的部队。我。。。。。杀过。很多！”
我的手颤抖了，心里实在是憋得难受，我尽力大口地呼吸，让我能够平静下来。
小林低着头继续说：“让您失望了。”
“为什么？”我几乎有了拔枪的冲动。
小林说：“第一，作为军人，我要执行命令。第二，在战争这个不受法律约束的环境里，人是很容易变成野兽的。道德是脆弱的，她不能阻止人的*。《三字经》第一句话说，人之初，性本善。其实是错的，应该是性本恶。这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各国的史书里屠杀这个词被大量的使用，那一场社会的变革，王朝的转换不是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我们只是在作同样的事情。”
“你混蛋！”我大吼一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小林的脖领子，身子已经因为愤怒而抖成一团。
小林此时到时异常的平静，他望着我认真地说：“这是人的共性，没有特例。中国人也作同样的事情，历史书上写得很清楚。”
我无话可说，松开他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我的眼角已经湿润。我看着当年的同窗与知己，他显得那么的执着，让我不寒而栗。
小林站起身，郑重地再鞠一躬说：“润平兄，我真的很高兴还能见到你，你是影响我一生的人，对你，我感谢万分。”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说：“可是我没教你杀人。”
小林说：“我作为一个日本军人，只是在作自己的分内事。”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潸然而下。
第九十二章 求情
对于战俘的处理，历来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全靠上峰的心情决定。缅甸的孙立人将军处决所有到过中国的日本战俘，共产党的部队又大多优待他们。战俘的死于活全靠自己的运气了。对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的人，你还能苛求胜利者给与你什么呢？
小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