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在一万字左右就差不多了。文字要像炼铁一样,把铁炼到三四遍,去掉杂质。这也像洗面筋,就是要保留精华。要多看几遍,反复洗练。我觉得你写的内容以探讨意境为中心比较好,要言之有物,不能拼凑。现在中国摄影家中有一些人不懂得构图,构图法是艺术当中的一门学问,不是任何人都懂的。可以将意境与构图等一起研究,艺术思想要在摄影的实践中去论证。用光和意境也是密切相关的。黄山在平光里面,是一堆乱石块,什么都没有,但是在逆光里面,就能表现出它的独特的美。你的论文要有独立的思考,独立的论点和论据,内容要充实。”
老师这时又说到了我本人,他说我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为人老实,诚实。我说我有时在你面前也不谦虚,他说那是我们俩性格上都有点倔。老师说一个人要勇于择言,在这方面我还是做到了。但是我也并不是所有的话都听老师的。老师又说,有时一些很平常的话,蕴含着哲理,要善于吸收,不能像玻璃,要像海绵。一句很平常的话,很可能就是哲理,在论文里面对他的这些看法应该有所表现。
2月25号,老师出院了,我去老师家里看他。他平时喜欢吃炸咯吱,我就到全素斋去买了一些带上。我拿出一块给老师吃,他说:“邓伟,你别让我着急,就是别花钱为我买东西。”他还是拿了一块放到嘴里,说,“还脆着呢,味道挺好的!”不过他还是强调以后不要为他花钱,叫他着急。他问我论文的材料准备的怎么样了,我说文学家朱光潜先生为我列了一个书目,可染老师让我念给他听听。念完之后老师说,“这些书目很好。我近来创作任务暂时不太忙,也要抽空好好读一读这些书。”
老师又跟我谈起了画面构图的问题。他说不管是画家还是摄影家,都要搞创作,都牵扯一个如何构图的问题,也就是一个经营位置的问题,在造型上,这不是一个小问题,要特别重视。关键是要将主要部分要出,要夸大地去表现。摄影要通过光线来构图,是最难的。构图最怕一半一半平分,也就是二分之一法。他说他曾经看过一张漓江的画片,就是山河水各占了画面一半,这就砸锅了。主体到底是山还是水?各占一半,也就没有主体了。这时老师说到了照相机,他说照相机最大的缺点就是透视太大,太强,但是知道了照相机光学的缺点之后,就可以把缺点改成优点,就会合理的使用器材,使器材为创作服务。
1982年7月份,我顺利地完成了毕业答辩和毕业设计,毕业分配的结果是留校任教,成为了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一名教师。
当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到莫斯科餐厅定了一个特大号的蛋糕,在蛋糕上还特别写上了“送给李可染先生”几个字。
不巧的是,我提着蛋糕来到老师家的时候,老师正准备出门,那天晚上他应周巍嵵先生之邀,要去看王昆老师的节目。看见我提着大蛋糕站在那里,脸上写满了失望,已经吃过饭的可染老师连忙让阿姨拿了一个小勺来,从蛋糕上挖下一小块吃了,连声说,“邓伟,甜啊!你甜我的嘴啊!你长大成人了,挣工资了,可以自立了,老师真高兴啊!”
我属猪,1983年是我的本命年。一次,老师送给了我一个明信片,邮票是韩美林先生画的一只可爱的猪,明信片上的图案和邮票一模一样,是极限明信片。我拿着明信片,老师对我说:“你是59年生人,今年是你的本命年,我这里没有红腰带给你,也没有红袜子给你穿,送你这个小礼物,祝福你平安。”老师在明信片上用毛笔写上:“祝邓伟小友新年快乐。”他让我到三里河邮票去打上一个章,再到新街口邮局去一趟,也盖一个章。他说这个明信片就好比是我们三个人的合作,即韩美林的画,李可染的书法,邓伟去盖章,很有意义。这张小小的明信片,后来一直被我珍藏着,它承载着老师对我的祝福和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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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老师走了
1985年可染老师在日本举办了展览回来后,我去看他,他问我,“你有没有到国外学习学习的想法?在国外增长一些见识,开阔一下眼界,再回国工作,这样把西方的东西和我们国家传统的东西结合起来,会更有助于做好自己的学业。你如果有这个想法,我作为中央美院的教授,可以帮你写一封推荐信。”
过了不长时间,老师果真把推荐信写好了,“邓伟小友,曾从余学习中国画。为人诚实,谦虚好学,品学兼优。将绘画与摄影结合,探索其共性与特性。脚踏实地,勤于实践。他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三年。兹推荐他继续深造,以发展其工作才能。特此介绍。李可染 一九八五年元月”
老师希望我去日本留学,还向我介绍了平山郁夫等日本画家,并把平山郁夫到中国敦煌的写生的画册送给我。
但是我对学日语没有兴趣,读了几个字母就再也学不下去了。去日本有困难,老师又建议我考虑去一些西方国家。与此同时,朱光潜先生也帮联系了一些国外的友人,并写了推荐信。应该说,是我的眼界开阔的老师们鼓励和推动着我,迈开了走向世界的脚步。
这一年我拍摄的《中国文化名人》在三联书店出版了,老师看了非常高兴。他说我为中国的文化事业做了一项很有意义的事情,为我高兴。这时候老师又问起我出国深造的事。我摇摇头,觉得这事有难度,不太容易。老师显得有点急,他问我:“你还记得考大学的事吗?那时候你不跟父母商量,也没给老师说,就不上文化课,不读书,光画画了?”我说“记得。”“你应该相信老师,也相信自己的能力。”老师严肃地说。
慢慢的,我产生了去国外拍摄一些世界名人的想法。跟老师商量,他反而迟疑了。他说这件事情太大了,不像画一张画,他要我慎重考虑。我的想法一经形成就很难改变了,后来我又多次向老师表示了要做好这件事情的决心。他没有反对我,只是劝我不要着急,要从长计议,并且答应会想办法帮助我。
1986年,可染老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他专门给我准备了一个请柬送给我。我没帮上老师什么忙,,只是为他拍了几张照片,老师显得很高兴。还表扬我能干活儿。
这一段时间,李老师非常忙,每天都要作画写字,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我在学校也忙,不是外出拍片,就是在学校上课,几乎很少有时间到老师那里去了。
1988年我整理出我的讲稿,为它取名为《造型瞬间》。书里的所有插图都是我自己拍的。我把讲稿拿给老师看,他看了有关内容,说还是挺有意思的,认为这个讲稿可以出一本书。但是他认为题目有些大,把“瞬间”放在前面,写成《瞬间造型》,似乎作为书名更加合适。没过几天,老师就专门为我的书稿题写了书名,写好以后,我当时没有拿,不久他就去了北戴河。按照老师的要求,我自己联系了一家出版社,打算把这个讲稿印出来。再去看老师的时候,我向他汇报了要出书的事,他便给我去拿题写过的《瞬间造型》书名,结果找不到了。师母也跟着找,也没找到。老师说再写一个吧,于是又准备纸墨,专门写了一个竖幅的和一个横幅的。这也是老师最后一次给我题写书名。遗憾的是这本书到1990年才得以问世,此时老师已经作古,生前没有看到。当时我拿到这本样书的时候,曾经向着八宝山的方向,给老师的在天之灵深深鞠了一躬。
因为要外出拍电影,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老师见面了,但是我的心中总是牵挂着可染老师,就像牵挂着一个久久不见的亲人。
1988年的中秋节,我去看望老师。他一看我来了,显得非常惊奇,“啊”了一声,说:“你来了?!有一年没见面了吧?”我说“是啊。”老师说:“你生我的气了吗?我还欠你的画呢,一直说要给你画一张,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呀!”我说:“就是太忙,哪能因为画的事就生老师的气呢?”他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的心里就好受了。”老师说:“我也忙,要忙着画应酬画,不画不行啊!这样的环境,能毁了一个画家。我画画又慢,改来改去的,总是想把画画好,多难啊!”说到这里,老师拉起了我的手:“你能理解我啊!”
因为我刚刚从新疆回来,给老师带了一些葡萄干,还有一篮子无核的鲜葡萄。他立即摘下一颗,一边吃着,一边说,“真好吃,甜!”又开玩笑说:“就是小了一点,你怎么没给我买大的呀?”我老实地说:“新疆的葡萄都是这样的。”老师见我这么实诚,笑着说:“小是小了一点,但是很像玉啊!”时近中午,他让我在家里吃午饭。我说还有事情,来不及在家里吃饭了。他让我带上四个大苹果,说着就到小果篮抓了四个递给我。我连忙说,“我吃老师家的饭,拿老师家的东西还少吗?”他看我不拿,便拍了拍我的肩膀,硬是把苹果塞给我,说这是四季平安的意思。老师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站在门口,还冲我招了招手说,“我还欠你的画呢!我还答应给你画张画呢!”这是老师头一回把我送到屋门口。哪知道,这也成了我和老师的最后一面。
1989年12月6号,很多报章上登出了一条新闻:“新华社北京十二月六日电:昨天上午,中国画大师李可染因心脏病复发,在自己的寓所里溘然长逝,享年82岁……”
当时,我正忙着修改我那本《瞬间造型》的书稿,接到李小可打来的电话,说老师去世了。我惊闻此消息后,悲痛至极,上午写成文章《门轻轻地推》,交与《人民日报》卢祖品先生,他说要等上级精神后再说,稿子要和其它文章一起再挑选使用。我又将此文章送到北京日报文艺部谌建处。他接了稿子后说,向负责人同志请示后,中午给我回话。
我立即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