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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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枷锁-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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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了某种奇异之物而变得沉重起来。这一意想不到的发现,着实叫菲利普大吃一惊。他向来认为查利斯小姐是个好伙伴,很喜欢同她聊上几句,似乎从没想到能同她建立起更深一层的关系。一个星期天,他们三人带着茶点篓筐,一齐走进森林。他们来到一块绿树环拥的理想的林间空地,查利斯小姐认为这儿具有田园风味,执意要脱下鞋袜。惜乎她的脚太大了些,而且两只脚的第三个脚趾上都长着一个大鸡眼,要不然她那双脚倒也够迷人的。菲利普暗自嘀咕,这大概就是她行走时步态有点滑稽可笑的缘故吧。可是现在,菲利普对她刮目相看了。她那双大眼睛,那一身橄榄色的皮肤,都显露出女性所特有的温柔。菲利普觉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竟一直没注意到她原是那么富于魅力。他似乎觉得她有点儿瞧他不起,就因为他过于迟钝,竟然会感觉不到有她这样的尤物存在;而他发现劳森现在似乎也带有几分自恃高人一等的神气。他忌妒劳森,不过他忌炉的倒也并非劳森本人,而是忌妒他的爱情。要是他能取劳森而代之,像劳森那样去爱,那该有多好呀。菲利普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唯恐爱情会从他身旁悄悄溜走。他盼望有股感情的激流向他猛然袭来,把他卷走。他愿意听凭这股激流的摆布,不管卷至何方,他全不在乎。在他看来,查利斯小姐和劳森似乎有点异样,老是守在他们身边,使他感到惴惴不安。他对自己很不满意。他想获得的东西,生活就是不给。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是在蹉跎光阴。
  那个法国胖女人没多久就猜到了这对青年男女之间的关系,而且在菲利普面前直言不讳。
  〃而你呢,〃她说,脸上挂着那种靠同胞委身卖笑而养肥自己的人所特有的微笑,〃你有petite amie吗?
  〃没有,〃菲利普红着脸说。
  〃怎么会没有呢?C'est de votre age。
  菲利普耸耸肩。他手里拿着魏尔伦的一本诗集,信步走开了。他想看看书,但是情欲在他心头骚动得厉害。他想起弗拉纳根给他讲过的男人们寻花问柳的荒唐经:小巷深院里的幽室,装饰着乌得勒支天鹅绒织品的客厅,还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卖笑女子。想到这里,菲利普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往草地上一倒,像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幼兽那样仰肢八叉地躺着。那泛着涟漪的河水,那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白杨树,那蔚蓝的天穹……周围的这一切,菲利普几乎都没法忍受。他现在已堕入了自织的情网。他想入非非,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着自己如何躺在露思·查利斯的怀里,想到了她那对乌黑的明眸,那细腻光洁的皮肤,他竟白白地错过了这份良缘,自己不是疯子才怪呢!既然劳森这么干了,他为何不可呢?不过,只是她不在跟前的时候……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或是白天在运河边沉思的时候,他才会有这样的欲念。而一见到她,他的感情就起了突变,既不想拥抱她,也不再想象自己如何吻她了。这真是天下少有的怪事!她不在跟前时,他觉得她千媚百娇,仪态万方,只想到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和略透奶油色的苍白脸庞;可是同她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只看到她平直的胸脯和那一口微蛀的龋齿,而且还忘不了她脚趾上的鸡眼。他简直没法理解自己。难道是回于自己的那种似乎净在夸大伊人的不尽人意之处的畸形视觉,他才永远只有在心上人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能去爱,而一旦有机会和她面面相对,反党扫兴的吗?
  气候的变换,宣布漫漫长夏已尽。他们返回巴黎,而菲利普心里并天半点遗憾之感。

 




 
  



 
第四十八章

  菲利普回到阿米特拉诺画室,发现范妮·普赖斯已不再在那儿学画。她个人专用柜的钥匙也已交还给学校。菲利普向奥特太太打听她的情况,奥特太太双肩一耸,说她很可能回英国去了。菲利普听了不觉松了口气。她那副臭脾气实在让人受不了。更气人的是,菲利普在作画的时候,她定要在旁指手划脚,倘若菲利普不按她的意见办,她便认为是有意怠慢,不把她放在眼里。殊不知他菲利普早已不是当初那么个一窍不通的傻小子啦。没多久,菲利普便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迷上了油画,一心希望画出一两幅有分量的作品来,好参加明年的巴黎艺展。劳森在作查利斯小姐的肖像画。就这位小姐的模样来说,确实颇堪入画,凡是拜倒在她脚下的青年人,都曾替她作过画。她天生一副慵慵恹恹的神态,再加上喜欢搔首弄姿,使她成为一个不可多得的模特儿。再说她自己对门也很在行,还可以在旁提些中肯的意见。她之所以热中于艺术,主要是因为向往艺术家的生涯。至于自己的学业是否有所长进,倒是满不在乎。她喜欢画室里的热闹气氛,还有机会大量抽烟。她用低沉而悦耳的声,谈论对艺术的爱,谈论爱的艺术,而这两者究竟有何区别,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近来,劳森一直在埋头苦干,差不多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一连画上好几天,直到支撑不住才罢手,接着却又把画好的部分统统刮掉。幸好是露思·查利斯,若换了别人早就不耐烦了。最后,画面被他搞得一团糟,再也没法补救。
  〃看来只得换块画布,重砌炉灶罗,〃他说。〃这回我心里有底了,不消多久就能画成的。〃
  当时菲利普正好也在场,查利斯小姐对他说:
  〃你干吗不也来给我画一张?你观摩劳森先生作画,一定会学到不少东西的。〃
  查利斯小姐对他的情人一律以姓氏相称……这也是她待人接物细致入微的地方。
  〃要是劳森不介意,我当然非常乐意罗。〃
  〃我才不在乎呢!〃劳森说。
  菲利普还是第一次动手画人像,一上来尽管有点紧张,但心里很得意。他坐在劳森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自己画。面前放着这么个样板,又有劳森和查利斯小姐毫无保留地在旁点拨,菲利普自然得益匪浅。最后,劳森终于大功告成,请克拉顿来批评指教。克拉顿刚回巴黎。他从普罗旺斯顺路南下,到了西班牙,很想见识一下委拉斯开兹在马德里的作品,然后他又去托列多待了三个月。回来后,他嘴里老念叨着一个在这些年轻人听来很觉陌生的名字:他竭力推崇一个名叫埃尔·格列柯的画家,并说倘若要想学他的画,则似乎非去托列多不可。
  〃哦,对了,这个人我听说过,〃劳森说,〃他是个古典大师,其特色却在于他的作品同现代派一样拙劣。〃
  克拉顿比以往更寡言少语,这会儿他不作任何回答,只是脸带讥讽地瞅了劳森一眼。
  〃你打算让咱们瞧瞧你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大作吗?〃
  〃我在西班牙什么也没画,我太忙了。〃
  〃那你在忙点啥?〃
  〃我在思考问题。我相信自己同印象派一刀两断了。我认为不消几,年工夫,他们的作品就会显得十分空洞而浅薄。我想把以前学的东西统。统扔掉,一切从零开始。我回来以后,就把我过去所画的东西全都销毁了。在我的画室里,除了一只画架、我用的颜料和几块干净的画布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今后要干什么我还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
  他说起话来慢腾腾的,神态很怪,好像在留神谛听某种勉强可闻的声音。他身上似乎有股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神秘力量,隐隐然挣扎着寻求发泄的机会。他那股劲头还真有点儿咄咄逼人。劳森嘴上说恭请指教,心里可有点发慌,忙不迭摆出一副对克拉顿的见解不屑一听的架势,以冲淡可能挨到的批评。但菲利普在一旁看得清楚,劳森巴不得能从克拉顿嘴里听到几句赞许的话呢。克拉顿盯着这张人像,看了半晌,一言不发,接着又朝菲利普画架上的画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玩意儿?〃他问。
  〃哦,我也试着画画人像。〃
  〃依着葫芦学画瓢,〃他嘟哝了一句。
  他再转过身去看劳森的画布。菲利普涨红了脸,没吱声。
  〃嗯,阁下高见如何?〃最后劳森忍不住问道。
  〃很有立体感,〃克拉顿说,〃我看画得挺好。〃
  〃你看明暗层次是不是还可以?〃
  〃相当不错。〃
  劳森喜得咧开了嘴。他像条落水狗似的,身子连着衣服一起抖动起来。
  〃嘿,你喜欢这幅画,我说不出有多高兴。〃
  〃我才不呢!我认为这幅画毫无意思。〃
  劳森拉长了脸,惊愕地望着克拉顿,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克拉顿不善辞令,说起话来似乎相当费劲,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罗里罗唆,不过菲利普对他东拉西扯的谈话倒还能琢磨出个究竟来。克拉顿自己从不开卷看书,这些话起初是从克朗肖那儿听来的,当时虽然印象不深,却留在他的记忆里了。最近,这些话又霍然浮现在脑际,给了他某种新的启示:一个出色的画像,有两个主要的描绘对象,即人及其心灵的意愿。印象派沉湎于其他方面,尽管他们笔下的人物,有形有色,令人赞叹,但他们却像十八世纪英国肖像画家那样,很少费心去考虑人物心灵的意愿。
  〃可你果真朝这方面发展,就会变得书卷气十足了,〃劳森插嘴说,〃还是让我像马奈那样画人物吧,什么心灵的意愿,见他的鬼去!〃
  〃要是你能在马奈擅长的人像画方面胜过他,当然再好不过,可实际上你赶不上他的水平。你今天立足的这个地盘,已是光光的一无所有,你怎么能既站在现在的地盘上又想用往昔的东西来丰富自己的创作呢?你得脚踏实地重新退回去。直到我见到格列柯的作品之后,我才开了眼界,感到可以从肖像画中得到以前所不知道的东西。〃
  〃那不是又回到罗斯金的老路上去了!〃劳森嚷道。
  〃不……你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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