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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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集-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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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盲童朋友
各位盲童朋友,我们是朋友。我也是个残疾人,我的腿从21岁那年开始不能走路了,到现在,我坐着轮椅又已经度过了21年。残疾送给我们的困苦和磨难,我们都心里有数,所以不必说了。以后,毫无疑问,残疾还会一如既往地送给我们困苦和磨难,对此我们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想,一切外在的艰难和阻碍都不算可怕,只要我们的心理是健康的。
  譬如说,我们是朋友,但并不因为我们都是残疾人我们才是朋友,所有的健全人其实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人都应该是朋友。残疾是什么呢?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你们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却不能走。那么健全人呢,他们想飞但不能飞——这是一个比喻,就是说健全人也有局限,这些局限也送给他们困苦和磨难。很难说,健全人就一定比我们活得容易,因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来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来一样。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一个客观标准,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因此,谁能够保持不屈的勇气,谁就能更多地感受到幸福。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所以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们毫不特殊。
  我们残疾人最渴望的是与健全人平等。那怎么办呢?我想,平等不是可以吃或可以穿的身外之物,它是一种品质,或者一种境界,你有了你就不用别人送给你,你没有,别人也无法送给你。怎么才能有呢?只要消灭了“特殊”,平等自然而然就会来了。就是说,我们不因为身有残疾而有任何特殊感。我们除了比别人少两条腿或少一双眼睛之外,除了比别人多一辆轮椅或多一根盲杖之外,再不比别人少什么和多什么,再没有什么特殊于别人的地方,我们不因为残疾就忍受歧视,也不因为残疾去摘取殊荣。如果我们干得好别人称赞我们,那仅仅是因为我们干得好,而不是因为我们事先已经有了被称赞的优势。我们靠货真价实的工作赢得光荣。当然,我们也不能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尊不意味着拒绝别人的好意。只想帮助别人而一概拒绝别人的帮助,那不是强者,那其实是一种心理的残疾,因为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我们既不能忘记残疾朋友,又应该努力走出残疾人的小圈子,怀着博大的爱心,自由自在地走进全世界,这是克服残疾、超越局限的最要紧的一步。
  

康复本义断想(1)
让不能行动的人重新可以行动,使不能工作的人重新能够工作,为丧失谋生能力的人提供生存保障,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若仅此而已便只能算作修理和饲养,不能算作康复。(就像把一辆破汽车、一台坏机床修理好,就像在笼中养肥一只鸟儿。)康复的意思是指:使那些不幸残疾了的人失而复得做人的全部权利、价值、意义和欢乐,不单是为了他们能够生存能够生产。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完成一连串的生物过程,而是为了追寻一系列的精神实现;不是为了当一部好机器,而是为了创造幸福也享有幸福,倘有人说他不渴望幸福,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给他一点教训,为了他竟敢说谎竟敢亵渎全人类的方向。(至于对幸福的不同理解,至于在通往幸福的路上必然散布着痛苦,那是另外的问题。)
  正因为行动、工作和生存保障,可能提供给我们创造幸福并享有幸福的机会,它才是重要的,才可算作康复的步骤之一。但是,是不是一个能够行动、工作和生存的人,就一定能够如醉如痴地成为一个幸福的创造者和享有者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只需记起一件事就够了:一个身体健全且衣食住行都不愁的人,也可能自杀。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过自杀,我以为那是人类的一种光荣品质,是人与其他动物的一个分界。只有人会自杀,因为只有人才不满足于单纯的生物性和机器性,只有人才把怎样活着看得比活着本身更要紧,只有人在顽固地追问并要求着生存的意义,因而只有人创造出了灿烂的文明和壮丽的生活,于是人幸运地没有沦落到去街头随了锣声钻火圈。我不知道这值不值得人类骄傲,但我相信我们要以一个人的资格活下去就必得保持这种骄傲,所以我们的康复工作万万不能轻视了这种骄傲。
  如果我们终于承认了残疾人也是人,如果我们终于相信了人不是为活着而活着的动物,也不是为了生产而配置的机器——如果这样的前提已经确立,而我们要是还说:“残疾人的就业问题尚且没有完全解决,哪还顾得上其他(譬如说残疾人的爱情问题)呢?”那么,要想证明我们的思维能力还是健全的,就只好把上述前提光明磊落地推翻。
  上述前提当然不容推翻。应该推翻的,是对康复工作的某些简陋的理解,是无意之中仍然轻蔑了残疾人的人权的某些逻辑。譬如说,没有爱情的生活对于健全人来说是不人道的,那么同样的生活对于残疾人来说就应该是可以将就的吗?平等二字忽然到哪儿去了?
  也许我们应该先来认真想想什么是人道主义了,虽然这四个字现在已经不太陌生。我们对它习惯的理解大约来源于这样一句话:“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是我们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我们从濒死中活了过来,我们的伤病已然治愈或已然固定为一种残疾,在这之后,人道主义对我们还有什么见教或效用?如果再没有了,便难免会得出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没病没伤且衣食饱暖的活人,是无需人道主义的。也许现在倒是轮到我们来拯救人道主义了:人道主义不仅应该关怀人的肉体,最主要的是得关怀人的灵魂。把一个要死的人救活,把一个人的伤病治好,却听凭它的灵魂被捆缚被冷冻被晾干,这能算是人道吗?一面称赞着他们的身残志不残,一面漠视着他们爱的权利,这能算是人道吗?当一切健全人都赞美着爱的神圣,讴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之时,我们却偏偏对残疾人说:“你们的就业等等问题尚且艰难,怎么有时间来考虑你们的爱情问题呢?”这应该算是人道还是应该算作歧视?
  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不能活着又怎么去爱呢?所以他们主张爱情问题当然要放在就业等等问题之后。但是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不能去爱又怎么能活呢?看来,这绝不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式的争议,这乃是对于生命意义的不同理解。限于篇幅先不去论谁是谁非,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个懂得爱并且可以爱的人,自会不屈不挠地活着并且满怀激情地创造更美的生活;一个懂得爱却不能去爱的人,多半是活不下去的;而一个既不懂得爱也得不到爱的人,即便可以活下去,但是活得像个什么却不一定。
  人道主义指引下的康复事业,是要使残疾人活成人而不是活成其他,是要使他们热爱生命迷恋生活,而不是在盼死的心境下去苦熬岁月。所以我以为爱情问题至少是与就业问题同等重要的。生与爱原本是一码事。如果偏要问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的话,回答是:没了这条腿你休想迈动那条腿——你残疾了你就知道了。况且渴望前行的不是腿,而是人,人之不存,腿之焉附?
  我有时候担心:我们费力救活的人,会不会是(或者将会不会是)一个不愿活下去的人?我们隆而重之送去的轮椅,会不会倒为一个孤苦难耐的人提供了寻死的方便?如果爱情对于残疾人来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总是望而生羡生畏生惭生叹的事,如果他们总是被告知:爱情不是你们生活之必需,而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那么上述担心绝不是多余的。
  自杀并不一定就是软弱,常常倒是一种坚定的抗议,是鲜活可爱的心向生命要求意义的无可奈何的惨烈方式。要是我们说“不自由毋宁死”,大概谁都会赞同,但是不能爱者恰似奴隶的身份。要是我们说“人活着不能没有理想”,大概没有谁会反对,可是爱情正是理想之一种,甚或是一切美好理想之动因。没有人无缘无故地想死,一个为得不到爱情权利而死的人,至少不比无缘无故地活着更值得嘲笑。照理说上帝是公正的,他应该在给每一个人生命的同时也给每一个人爱情的权利,要是上帝也有错误也有疏忽,让我们原谅他并以康复工作来帮他纠正和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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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本义断想(2)
所幸,使一个人愿意活着比使一个人活着重要得多,也有效得多。(正像有人说过的那样,是不断地给一个人输血呢?还是设法恢复他自身的造血功能?)美好的爱情可以使人愿意活、渴望活并焕发出千百倍创造生活的力量。还能说这是不如就业重要的事吗?
  生命的意义当然不只是爱情,但爱情无疑是生命的最美好的意义之一。倘此言不错的话,现在该说说具体事了:为了一切残疾人都可能享有美好的爱情,康复工作应该给他们什么帮助?也许有人会提醒我们注意:“健全人也未必都能享有美好的爱情。”但我想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们必须要求一切人都有机会站到起跑线上来。大概又会有人说了:“这太容易了,没人不让残疾人站到爱情的起跑线上来。”这让我想起一位康复工作者的话,他说:“让残疾人与健全人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本身就不平等。为了平等,残疾人必须要得到一些特殊的帮助。”这话对极了。
  譬如说,为性功能有缺憾的残疾人,提供性科学咨询和性工具,这事使得使不得?
  爱情不等于性,性也不等于爱情。但是世所公认:美好的爱情必须要有美满的性生活,而美满的性生活,当然必得是出于爱情。至少,在我们梦寐以求着美好爱情的时候,我们得有机会商量商量这个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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