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哭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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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哭无声-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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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后的小镇,洁白得像一块磁性写字板。早起的人们,用双脚,用代步的轮子写下各不相同的文字,省略号、破折号、单实线、双虚线、梅花、小鹿、木船等等奇异的图案,疏密不同地布局开来。渐渐地,所有的印记互相重叠,以至于模糊,消失。顽皮的狗用尾巴抽起雪球,顽皮的孩子在大人的邦助下堆起雪人。雪,用这种少有的、单纯的堆积赢得了妇孺老幼,所有的心灵为之感叹、振作。

  这是自然界大规模的灵感爆发,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时的灵感展示。上苍突发奇想,借助人类所禀赋的赤诚和慷慨,仅用单纯的堆积、堆叠、堆砌,就将气象万千的人间精心绣制成一块立体的、动感的画布,从而创造出无与伦比的美。这一浩大工程涉及千家万户,照人间的惯例是要戒严的,或贴出布告,禁行,改道。但天工不然,它喜欢在一种完全开放的状态下工作,欢迎各个层面的天人互动,欢迎艺术、情感和时空的各种共享,欢迎最广泛的参与。在创作过程中,它让人和动物们尽情地出动,于是画布上留下了形形色色美的、丑的、善的、恶的印记,一幅绝妙的众生画卷。

  我深信,此刻,你就是立于蒙山之巅,也不比我隐身农家院里看到的更多。老天并不是万能的,比如它磅礴的灵感竟无法在风平浪静的沂河河面上形成堆积,这是它的局限,也许它私下里与河水有着特别的约定?雪后的人们,以欢庆的节奏涌向水边。

  废园

  记得曾读巴金的《废园外》,内容全已忘却,现在突然想起这个题目,是因为我家老屋的后面也是一个废园。曾经,废园不废。这里曾是我儿时的乐园和公园,上学后日渐疏远,今天却带给我老友重逢般的惊喜。

  小小后园,出产多种美味和药材,榆钱、桑椹、香椿、青桐豆、毛桃、山药、花椒、茶叶等算是美味,松米、槐花、何首乌、山药、野艾、蝉蜕、蝎子、蟋蟀、土元、蜈蚣等等则是曾经为我家换过钱的药材。还有几样特殊的用物,如清明节插在石磨和屋门两侧的松枝,过年和平时用来避邪免灾的桃条。另有几样则是孩子们的专利,那是清明前后可以吹响的松哨(靠河的小朋友通常制作柳哨,我们家住旱地,只能享受松哨和榆哨等)。用腌香椿的菜汁拌面条,青花椒与青辣椒一起捣制辣酱,榆钱生吃或制汤,炸山药,炸嫩蝉。小小后园,曾是我最着迷的生物学教科书、资料库和动植物园。蚂蚁、毛毛虫、壁虎、蚂蚱、蝴蝶、蜻蜓、蛐蛐、螳螂、蜘蛛、桑蚕、麻雀、喜鹊、马蜂、蚰蜒、花斑蛇、家鼠、黄鼠、刺猬、蝙蝠等,简直数不胜数。最难忘怀的是攀到十米高的树顶摘食青桐豆的惊险。青桐豆有绿豆那么大,包在一层坚硬的壳里,长在成熟后皱成耳朵状的护叶内下侧。敲开硬壳食之,滋味略似核桃。还有捅马蜂窝的刺激,眼皮肿成铃铛只好旷课一天,那是刚刚入学的一年。翻开带屋土的墙缝或扣在泥里的石板,常会捉到土鳖(土元)和蝎子,有时为了刨出干死了的榆树的树根作柴,会在半米深的土层里破获蝉或蝎子的蛰窝,于是就有一顿美餐。山药和何首乌大致是在园子的东墙根,秧藤缘墙而上极为茂盛。在园子的空地上,奶奶忘不了每年那场透地雨后过来点种南瓜和葫芦,有时也会种些扁豆。在那样清贫的年份,南瓜既是干粮也是菜,可以填饱肚子的。它的吃法有炒片、与小米绿豆一起做粥、烧汤、做馅蒸大包等。它的种子挖出晒干,留作来年之用。葫芦为农家制瓢专用,留种方法与南瓜同。扁豆可现摘现吃,也可煮熟干制留作过冬。在屋基的地板上,曾经移栽过樱桃,但没有成功,后来植在房前的那两株,却真正场面了好几年,直到母亲去世。这地板处拆房落下好多黑土,加之靠前院近,有几年父亲在这里种萝卜,相当丰产。也种过蓖麻和向日葵,芋头和旱藕,茄子和西红柿,黄瓜和豆角,辣椒和大蒜等。甚至种过玉米,罩过地瓜苗。更多的时候,这里挖土窖窖藏过冬的萝卜、胡萝卜、土豆、白菜和地瓜。断墙的墙角处曾搭草棚储放干柴。随着年纪渐长,光顾后园的机会越来越少,有时会隔着断墙将瘟死的鸡鸭兔狗扔进后园,夏天的尸首腐臭难闻,一般都要到园内土埋,也算是给树木施肥。在秋冬旱季,父亲常在园里的空地上堆培畜粪,晾制粪干。

  园子面积不大,大概有三十米见方吧。这里挤满了各种灌木和乔木,横七竖八的,都已发足了叶子,憋足了劲,下争立锥之地,上割寥廓之天,为着一己的生存而卖力。

  陋室里的闲人生涯已过去了二三年,可惜没有刘梦得的风雅,“大学生”的雅号似乎荣获得更早些,而后起的“书呆子”更足令人垂头。何况当此燥恶天气,困兽似的日子如何是好?

  于是一步踱进久已废弃了的后园来,竟有突然发现新大陆的感觉。这是一块新异的天地,这里有我好多的同类和知己。自从打开了这扇门,以后每逢苦上心头,便来这里留连。

  这园子的格局,依着地势,由南向北呈梯级下降,园子的北墙外就是夏季山洪暴发形成的深沟,大半个村庄就建在沟的两岸。园子明显分作四个梯级,用天然的石块垒成,就像山坡上的梯田。第一梯级紧抱老屋的屋基,狭窄逼仄。第二梯级原是更老的老屋的废址,只有西山墙和北墙残剩,东段拆下一个约两米高的豁口,为进出后园之道。第三梯级面积最大,树木最繁,第四梯级落差几近两米,简直像个东西向窄长的深池,如果没有没膝的草树,是个天然的跳台。

  我站在第二梯级的豁口上了,正是中午时分,这里沉闷,郁热,树叶不动,阳光昏昏。我极力地镇静着自己,依然是油汗涔涔,脊梁骨像在火中。

  来到开阔的第三梯级上,在这里的近地舞台三分天下的是茶、桑和香椿,而在远地方面,则有榆、槐和青桐等辈。茶树原有两棵,现在只剩下瘦小的一株了,不知何时被人毁坏了那强健的一株,委实可惜。我和我的家族不懂茶道,也没有饮茶之风,但这两株茶树为我家贡献了待客所需的茶叶,当然这离不开奶奶不失时机的采制。我说不出这茶树的品种和品位,甚至不清楚它的来历。然而,茶树是这里的大户,先前到这季节,它那蓬蓬勃勃的势头几乎盖过了半个梯级,在它下面,母鸡们觅食之后悠然地栖息,在我印象里,这儿常常是一地鸡毛。

  桑,桑椹,那是我儿时的至爱,我对于蚕和茧的浅知薄见是桑给的。当年,一群光屁股争食桑椹的情形历历在目。吃了桑椹的我们,唇、舌全成了紫色的。我年纪稍大,又是园子的地主,我可以居高临下,划分势力范围。现在想来,那是怎样的快意,怎样的豪情!然而,真正值得我们攀爬、也真正被我们攀爬过的那棵大桑不见了,想是遭了茶树一样的命运吧?一株新生的、细瘦的桑苗从第三梯级东南角的乱石堆上钻了出来,让我感到陌生和痛苦。

  还有香椿。如今香椿的身价人人皆知。鲜嫩的芽叶嚼在嘴里时,汁香味永。本是市场上的抢手货,现在却闲生在这里无人问津,它的叶和梗已经是木柴一样了。

  在深池般的第四梯级上,两棵矮松紧挨着,树冠高出池口不足两米。以它们的秉性,本应倔立在山崖上,在狂风烈日和惊雷暴雨中展示本色,却不幸投胎在这样拥挤不堪的洼地里,挣扎于杂树丛密的排挤中。营养不良、缺氧、贫血,神经质的萎靡与亢奋,二十年了,它们的皮质已经僵死,退化,成了这里的小老儿。

  在整个园子里,见缝插针地挺着榆树和槐树,有几个地方甚至挤成了一团。榆钱落满一地,而槐花开得正盛。在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采制槐花是勤工俭学的内容之一,但那是无偿的,我们幼小的手爪付出过多少义务,有谁说得清?这榆槐二位,我曾戏称为愚和坏,因为在这儿,只有它们能够一手遮天。还有它们的德行,它们中间很有几棵是歪脖的,而且浑身疙瘩,朽烂的黑皮,蛀虫分泌的锯末和粘液,虫也忙,蚂蚁也忙,人可是近身不得。就在这样的包围和胁迫之中,第一梯级有一棵青桐,第二梯级即老屋屋基上有一棵桃。桃的主干被砍掉了,从它的根侧发出了两条新枝,在颓壁残垣中艰难求生,结了些青果,颗颗有虫,颗颗烂心,不由想起闻一多的《烂果》,你看它的叶子上冒着油汗,油光发亮……

  青桐却是一种清高的植物,树中的伟丈夫,青马王子。高挑笔直的体躯,它天生丽质,皮肤绿莹莹,清凉凉,柔滑,细腻,令人倾心。但它的处境并不乐观,在愚和坏的夹缝中,太年轻的它还没有铺开自己的天空。它是移植来的,但根土没有填实,经雨后树干歪斜也无人扶正,就让它斜着身子塑造挺拔。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园子里的青桐至少五六棵,都在第三梯级上,不知什么时候遭到砍伐,只剩下这棵最小的,流放到现在这个角落里来。

  再巡视一番,还有一棵楸树,被逼死在第三梯级的西南角,它现在只剩下一口气,浑身几片叶子。再就是那棵逆境中的楷模、蓬勃坚韧的花椒了。它处身在桃和青桐之间,它使出浑身解数,凭着冥顽的黑皮、毒辣的针,凭着它避邪、解毒的法术,十面埋伏中的它却是凛然难犯,显示了生命的尊严。与花椒性相近的是一棵长在屋基外侧石缝里的枣树,本是一棵小枣(酸枣),父亲将它嫁接成了大枣(甜枣),枣树除了供我们解馋,奶奶还要用它煮腊八粥,年三十用它代替压岁钱,大年初一用它招待前来拜年的乡亲。

  我来到废园,百无聊赖的我来到了废园。一群以主人自居的母鸡受惊了,手忙脚乱地上了东西两墙头,用脏黑的破石堆起的院墙,宽松的墙缝里积满了年岁和风雨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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