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多年,这里的人们才渐渐搞明白,明朝和民国不是一回事。当初跑到三滩大喊革命,来剪辫子的学生娃,也不是为朱家复辟的。这使孔秀才老摇晃着脑袋,把满头稀疏的白发摇晃成一蓬杂乱无章的蒿草,连连说道:“不可思议,贵贱不可思议……”而在地里干活的阎玉水却说:“管他哩,改朝换代与咱百姓又有何干?谁能让咱的地多打一粒粮食?日子还得靠咱自己扒拉着指头过呀!这不,咱扛过大水,捱过大旱,汗珠珠熬成了金豆豆,这便丰收哩……”
庄稼丰收,不仅使村里人高兴,也使那些难民们欣喜若狂。他们唱着各地的谣曲,和鲤鱼滩的人们共享喜悦。尤其是那些女人们,唱得更是有情有致:
想亲亲想得我心发那个颤
哎嗨哎嗨呦
煮饺子煮了一锅山药那个蛋
哎嗨呦呵嗨
……
这嘹亮的曲曲,在丰收的庄稼地里飘荡,像一条粉红粉红的丝带,拴住了正在干活的井子。他“嘿嘿”着,像掉了魂似的,循声而去,提了提神儿,亮起嗓子,也回了一曲:
想亲亲想得我腿发那个软
哎嗨哎嗨呦
拿起那个筷呀子端不住碗
哎嗨呦呵嗨
……
男声女声,先是对唱,接着便和在了一起,高高的庄稼地,成了他们幸福的喜床……
在这段喜悦的日子里,孔秀才总是高兴地扯着沙哑的嗓子,逮住谁就对谁说:“经过千辛万苦,鲤鱼娘娘保佑,咱鲤鱼滩,总算又能活人哩……”他的《春秋》也因心情的好转,加快了写作速度,甚至只要坐在案前,就会思如泉涌,一发便不可收,每每以泪和墨,一写就是一个通宵。
转眼到了收获季节,阎玉水忙前忙后,嗓子都喊哑了。她让阎立木和阎立土成立起帮工队,为各家干活。
河子被根子拉去,帮着杏花家收割,说道:“你割麦不行,去扬场吧,地里有我哩!”就擦一把汗,又大干起来。
场院上,杏花手捧沉甸甸的庄稼,眼里的泪就下来了。她想到李老六,想到了那些被饿死的人,感慨地说:“我妈说得对,粮是宝中宝呀……”
王二愣、井子、孔秀才等人也都兴高采烈,说着“这丰收来得不易呀”,又唱又笑……
汗珠珠落地呀么摔八瓣
面朝黄土呀么背朝着天
莫道这土疙瘩不说话
你下一份苦来它给你一份甜
……
河子在欢乐无比地扬场,杏花在一旁久久地望他,大笑道:“河子兄弟,你真长成大小伙子哩!还记得当年你相亲那情景么?”
河子知道她说的是甚,没有住手,猛扬一下粮食,脸也红了,嚅嚅道:“老黄历哩,还提它做甚?你呀你,自小就爱作弄人……嘿嘿……”
“哈哈哈哈……”杏花大笑开怀:“我娘一心一意,想让你当小女婿哩……”
“可我师父没发话,”河子急忙打断她的话说:“谁定了也不做数,我是纤班的人!”
杏花斜着脑袋,擦去因笑而涌出的泪水,正色道:“你呀你,就是榆木疙瘩不开窍,你看我们多好!”又自豪地说:“我喜欢根子,根子也稀罕我,那就不管它蛤蟆滩王家怎么想哩,我俩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不结婚不拜堂,照样快活如神仙……”
“这……”河子停了手,琢磨着她话是什么意思,问道:“大伙都知道,有甚好说的?”
“哎呀呀……说你死心眼,你就死心眼!”杏花见他启而不发,又说道:“你看你婶娘和阎班主都恋恋二十年哩,谁也不约束谁,这才叫人过的生活哩!”接着又点题道:“我知道你喜欢鱼儿!管它呢,俩人先抱着睡哩,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又不无神秘地教导:“鱼儿面涩,甚事情都磨不开脸;你是大老爷们,你得主动些呀……嘻嘻……搂着亲嘴嘴……”
“不不……”在河子心中,他的鱼儿姐姐就是完美的圣女,无论如何,他不愿意这样对待她,就猛地扬起一木铣麦子,说道:“我可不能这么做……”
“哗”地一声,那麦子失了方向,洒落下来,如是千万颗金豆豆,落在了杏花头上,她一边抖一边嚷:“你这是咋哩?胡乱扬个甚?”
“哈哈哈哈……”井子、王二愣等人看到杏花的狼狈样,皆都乐不可支地喊道:“天女散花喽……天女散花喽……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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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滩云雨 第二十章 2(1)
忽然,人们看见,黄河上,急速下来了一条大船,上面发出“呼呼啦啦”的吼叫声;阳光之下,那些大刀片子,闪着嗜血的光芒。
孔秀才发起抖来,指着船道:“不好!肯定是白龙旋风那帮魔王来哩!他们是来抢粮的……”
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白龙旋风的兄弟白蛟……船一靠岸,那黑粗如牛的白蛟,就手持鬼头大刀,率领四五条彪形大汉冲向场院。
河子们手持铁锨木杈,不由的靠拢在一起,怒目圆睁,护卫着他们的粮食。
孔秀才抖抖瑟瑟,话都说不全了。
河子对他说:“老舅,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快去叫纤班的人都过来!”
孔秀才含含糊糊地嘱咐了河子一番,见他根本没听进去,就急忙向村里奔去。
这白蛟,满脸横肉,两眼如炬,上身裸露,纹着滚龙,胸毛发达,活像一头野兽;他下穿玄色灯笼大裤,宽宽的腰带上别了两只盒子炮,手持寒光闪闪的大刀,一身骄横,一身杀气。
他手下的匪徒,个个凶神恶煞,一手举着兵器,一手拿着空麻袋。
几个女人,已吓得魂不附体,抖抖地躲在河子等人的身后,捂住毛眼眼,不敢向外看。杏花生怕河子有闪失,小声嘱咐道:“河子兄弟,贵贱不能莽撞呀!”
土匪们呐喊着:“都说鲤鱼滩是黄河边的粮仓,今日得见,果然是粮如金山啊!哈哈哈哈……”
白蛟身上的纹龙仿佛在滚动,在翻腾;他上来就对着土匪们命令道:“什么鲤鱼滩,什么金山银山,黄河上下的所有财物,统统归我白家所有,老子想拿啥就拿啥!谁牙嘣半个不字,立马叫他人头落地!”
土匪们冲着河子等人呜哩哇啦地叫嚣着:是啊,谁敢跟咱白龙和白蛟过不去,谁就他妈的死定了……
白蛟两眼闪着杀气,环视一下站成一团的人们,捋一捋胸毛,挥手道:“小的们,还嗦个球,装哪!都是老子的,一粒也甭剩下!”
河子、井子用身体护卫着粮堆,一言不发,怒目相向,就是不让装。
土匪上前,就和井子、王二愣、河子扭打在一起。两个土匪上去抱住井子,想把他摔倒,哪知井子“嘿嘿”一声,猛地来了个“浑圆飞旋”,将那俩人一个抡向东,一个抡向西,甩出八丈远,趴在地上“哇哇”乱叫:“狗日的,有武功哩!”
白蛟见状,跳起来怒道:“都吃了豹子胆哩!你们也不打听打听,几十年来,黄河上下,谁敢和我白蛟过不去?”这魔头,见又有几个手下冲将上去,与井子继续撕打,就挥刀砍下——一道血柱向天蹿起,井子人头落地,身躯重重地倒在了粮堆上。
人们顿时呆住了,没想到土匪不仅要粮,而且如此草菅人命。只见白蛟将血淋淋的大刀支在地上,仰望长天,念起匪训来:
老子本姓天
吃住黄河沿
谁敢来挡道
杀管埋不管
谁敢不顺从
立马命归天
……
王二愣起初吓煞了眼,见刹那之间井子便成了刀下之鬼,这才相信了人们传了几十年那白龙白蛟的故事,又听这匪首“哇哇”乱叫,想着自己入队以来有吃有喝,总想立功,这可得了机会,就猛蹿上去,一把抱住白蛟的后腰,吼道:“狗日的,杀我兄弟,老子先让你命归天,老子……”话没说完,白蛟猛一用力,将瘦弱的王二愣甩向面前,就势一刀,将他斩为两截。
这时的河子,见好端端的井子、王二愣二位兄弟突然身首两处,不再与土匪撕打了。他腾空跃起,手持铁锨,来了个“擂鼓打妖”——一铣下去,白蛟听得脑后风声,急忙闪开,蹲下来了个“刮地扫堂腿”,将河子猛然扫倒。
打了几个滚,河子支着铁锨,一个“鲤鱼打挺”才站起身来,就见白蛟的胸毛上溅着血滴,手持大刀,完全一副屠夫模样,边进攻边吼:“好小子,有一套!二十年哩,我白蛟还没有遇到对手哩!来来来,咱过两招……”
河子刚站稳,把气调匀,又听白蛟喊道:“你小子,学的是‘徒手搏击’呀——这可是华山武功的精华!”
俗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平日里,河子和根子,是阎大浪所教徒弟的重点人物,一招一式,要求极其严格,虽然功夫不深,但远比王二愣等人基础扎实。此时,他惊出一身冷汗,暗道:“都传白龙白蛟天下无敌,果然身手不凡,需得用心对待,否则必被他杀!”
杏花等女人见河子吃了亏,皆都尖声惊叫:“啊,小心呀,刀上皆是血哩……”
“皆住口,看白爷如何斩杀这小子!”白蛟习惯性地捋了捋胸毛,狠狠瞪了女人们一眼,又吓得杏花们尖叫一片,抖抖地不敢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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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滩云雨 第二十章 2(2)
“啊——”白蛟举起鬼头大刀,直朝河子脑袋劈去,喊道:“给你来个‘分身术’如何?哈哈哈哈……也好让女人们开开眼!”
河子记起了师父教的“肘点脉门”的绝招,迎前半步,做好“骑马蹲裆式”,只一肘,就将白蛟的手腕拨开,“当啷”一声大刀落地。
“哇哇哇……”白蛟兽性大发,并不管兵器的去向,而是蹿来伸出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掐住河子的脖子,吼道:“见阎王去!该吐长舌头哩。”
河子被掐得几欲窒息,舌头果然吐出了唇外,脑中混混乱乱,仿佛是黄河翻腾着泥浆,“哗哗啦啦”地发出巨响。在这性命攸关之际,他想起了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