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无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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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无废纸-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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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从一缕棉花到一块土布,再到我们身上的一件衣裳,这个过程是很漫长和艰辛的。一茬庄稼的成熟,也就几个月时间,麦子的成熟期最长,经过秋播、冬埋、春发,到了夏天,把一片黄灿灿的穗子递给镰刀,一种粮食的身世,又一次被大地完成了。而一块土布呢?我记着母亲先是用好长的时间,一斤一两地积攒棉花,由棉花到棉线,又要经过纺车一夜一夜地摇动。那些纺好的线,像一家人过日子时的大部分喜悦,被小心地包在一个包袱里。我经常看见母亲,选在阳光灿烂的时候,一个人静悄悄地打开包袱,在太阳下反复地比对每把线的成色、粗细和韧性,分得一清二楚。浆线的过程、打筒的过程、经布的过程,在织布这个手工工艺中,这些很讲精细的程序,确实是一种原生态的乡土文化,如果把它按工序写出来,就是一部讲述织布的乡土读物。如果把织布机子、纺车、缯绳、绞棍、育筒、木梭这些与织布有关的物件,从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取出来,再看看打造这些物件的木匠,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母亲每花两三年的时间,织出来的一匹土布,我不敢说它一定就像云锦,但后来对诗的许多感觉,或许在那时,就被母亲无意地织在她的土布里。
  也想,母亲织的土布有多长,我对乡土的感觉就有多长。
  事实上,许多织布的细节,比如拐线、纶绳、浆线,我都作为母亲的帮手参与过。特别是浆线,让我欣赏了乡土生活既朴素、又很神秘的另一面。这些乡村女人,在用粮食喂养每一个生命的过程中,又智慧地发现了它们在织布中,会把柔软的棉线,一根根浆得硬锃锃的,便于手工操作。
  村里人说,母亲的手底下会出活儿,忙完织布机上的活儿,那双很会裁剪的手,又要忙碌我们的衣裳了。
  这样的日子,在我心里充满了幻想:土布,剪子,母亲的手,三种不同的物象,都在母亲的目光下,变幻出一件件遮蔽我们身体的衣裳。现在,如果我说她那时就像裁剪着云朵,就像缝补着马坊的一块土地,也不会有人说我这是矫情。但母亲那时最真实的心态,是让我们穿得体面一点,用她织出来的土布,弥补日子的艰辛,带给一家人欢乐。
  看着她飞针走线的样子,心还没有长到能用善良、柔情观看世界的我,直接觉得阳光有多细密,这时母亲的心,就有多细密。她知道父亲一生是下负的人,常年把柴捆背在身上,要不是那一层衣裳,脊梁上都会磨出茧子来。因此,要把织得粗厚的布留给父亲,要一律染成黑色的,要裁剪得宽大一些,这样结实的衣裳,耐磨也耐脏。乡村人穿衣,也有乡村人的审美标准,就是方便劳动。至于身体本身,那时的生活状况,还顾不了多少,只要一年四时觉着不饥、不冷,就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了。可以说,我的父母一辈,就是为此劳累困顿了一生。直到裹着一身土布,回到泥土里去。
  那些土布衣服上面,存在着那个年代里,阳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更多的是母亲的气息。作为一件单纯的衣裳,它真实地记录着母亲给予我的那份爱,像棉花一样,像土布一样,透明在那个年代的阳光下。
  可惜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拥有这些衣裳了。我想,如果还有一件的话,今天吹过乡野的风,会绕过母亲留下的一些织布用的物件,从那件土布衣裳细密的针脚里,帮我吹出她的一些秀发。
  要是我早年,贴身穿过的那一件呢?
  (2008年3月31日《人民日报》)
  

美蓝:水色
冬天里与几位朋友在一家菜馆吃饭,看到墙上挂着很大一幅老照片,是典型的二十年前江南水乡的画境,黑白的,微微泛黄。一定是冬季,但也到尾声了。中间一条河,河中水位很高,上有一桥,称西高木桥,横跨河的两岸。桥洞里一条水泥驳船正经过,船尾的水波荡漾开去,一直延伸到照片的底部边缘。两边河岸上都为低矮狭小的老式民屋,一侧屋檐斜斜向河面低落,屋顶上有残留的积雪。靠河的左边,桥洞下方,下着一张网,半截露出水面。
  画面很怀旧,尤其是那艘船正从桥洞里穿过,船身两边排开很宽展的水波,有薄的雾气散开在船身的前方。眼下已是暮春,偶然想起那幅画面,一些细节片段悄然冒出记忆的河面,水淋淋地呈现在耀眼的阳光下。
  起先几十年茶馆都是在桥堍,后门便是河了。河面上一天到晚会有大小很多船经过,有机动的,更多是单桨划的,来来往往,俨然如现时的马路那么热闹。
  茶馆里头的老虎灶吃煤,每日吐出来很多煤渣。父亲将这些煤渣掏出来后倾倒在后门的岸边,久而久之,煤渣不断往河内积淀,便形成了一个小栈头,可供划桨的小船停靠。往往都是这些最粗糙鄙陋的东西,被许多人喜欢并使用,大概是那份随意与不需要多讲究什么的态度较符合劳作的人们,因此茶馆后门口的栈头上时常会同时歇着四五条船,占了三分之一的河道,令原本宽敞的河面显得稍微有些拥挤。
  那些划着船想要靠岸的人,大都是四乡五里装了自家田头种的菜去集市卖,卖完来吃茶谈天的。他们从船上站起身,一步跨上岸,将船绳系在后门的门槛上,直接就从后门进了父亲的茶馆。他们会边大声喊“某某”,边挤过几张桌子,找到空位坐下。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与父亲认识,或交好。
  若干年后,当父亲已然安睡在青翠的山坡上,我的容貌不再稚嫩纯真,某一日他们中的一些人与我在小镇上相遇,在低矮的房屋檐下,在陈旧的刷着黑漆的木门前,他们身形枯槁,面容模糊,眼神昏暗却温暖。他们早已弃船上岸,用蹒跚的脚步代替了船橹的摇动。他们认出我来:“阿是某某笃个小三三。”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忍不住流起泪来。我听见老茶馆后门河里的水在哗哗地响,吱嘎吱嘎的船橹声在河中央向四面扩散。
  父亲经常需要摇船进城采购茶叶,偶尔也会允许我搭上他的船沿水路进城去玩。天未完全亮的时候父亲与我从老茶馆后门动身出发,一路经过一些村庄和空旷的田野,穿过几座身形单薄的单孔小桥。当青灰的天光变得明亮耀眼,父亲的船已经拐过弯入了梅塘河。从窄小的河道进入宽阔的梅塘河,父亲的船显得更小,原先热闹的顺溜的船橹吱嘎声也听不真切了。一些外埠船只目中无人的汽笛响彻了整条河道,排起的水浪将小船漾得上下左右地颠簸。
  父亲的船钻出大虹桥桥洞的时候,我兴奋地尖叫起来。从那里开始似乎有了小镇与城里的区别,河面越发开阔,河水不那么清冽了,停靠在右岸的船只也更多了,岸上汽车喇叭声也渐渐密集了起来。进城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来说,那是件值得盼望与炫耀的事情。
  直到傍晚日落时分,父亲和我才能回到小镇,将船靠上老茶馆后门的栈头。此时茶馆早已没了茶客,临街的木排门紧闭着,老虎灶也没了热气,在昏暗的光线里头团缩成一只昏睡的煨灶猫。父亲将一包包茶叶拎进去,我就站在后门口,向东望着对岸自家屋顶上的烟囱正冒出长长的青烟。夕阳落在身后,一些金色的亮光在河面闪耀着跳跃着,一直爬升上母亲敞开的屋门前。
  又过了好几年,我从北方返回到小镇上的时候,老茶馆的原址上建起了一排平房,一些外乡人拖家带口地住在里面。他们在临街的房门前扯了几根包着塑料皮的电线,上面晒满了衣服和被子。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端坐在屋里,什么也不做,耳边播放着父亲生前最爱的评弹俞调唱腔,三回九转,缠绵而婉转。眼前便是一片水色,旧年光景就隐现在其中。
  (2008年10月6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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