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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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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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文江和小陶乍着胆子走过桥去,护送他们的妇女也大多到了桥这边。对岸只剩下陶冯氏和搀扶她的那两个姑娘。小陶隔河呼喊着奶奶,后者急得不禁哭了起来。后来有人出了个主意,脱下一件外衣蒙在陶冯氏的头上,这样好歹才把她弄过桥去。
  他们被带到晒场上的牛屋里,养牛老汉燃起一堆火,让陶文江烤裤子。人们围着火堆坐下来,纷纷张开手指,巨大的投影在土墙上不停地晃动着。
  牛屋的顶棚是芦苇秆编扎成的,此刻垂下来一咕嘟一咕嘟灰黑色的东西,像葡萄串一样,足有几百串之多。三余人称为吊吊灰,是由烟灰、尘土附着在芦苇的叶子上形成的。养牛老汉添柴加草,火焰越升越高,眼看着就要碰着上面的吊吊灰了。陶冯氏焦急地呼喊起来。三余人异口同声地说:“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他们继续添加柴草,把火焰升得更高,直到真的碰到了吊吊灰。吊吊灰上燃起一小朵火苗,接着马上熄灭了。上面残留的火星飞舞了一会儿,也都没有了踪影。陶冯氏的焦虑更甚,她听不懂三余人的话,也不理解他们的举动,只好责骂陶文江:“老头子不要命哪!还笑,怎么笑得出来的!”
  陶文江咧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嘿嘿地笑着。他坐在火堆边上,翻转着棉裤湿透的小腿,丝丝的白气从裤子上冒出来。
  烤完棉裤后,陶文江、陶冯氏和小陶被带到一户村民家吃晚饭。这时,老陶和苏群也随运送家具的男劳力进了村。家具被抬往老陶家新居前面的空地上,他们这才来到村民家与陶文江他们汇合。
  他们吃饭的时候屋子里围了几圈人在看,看他们吃饭。没有人作陪,这时已经过了三余人吃晚饭的时间。户主吕素英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正在小锅屋里忙活着。小桌子上放着四只菜碗,里面盛着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做的菜肴。一盏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灯,当真是油灯如豆,照耀着桌上的四只菜碗和老陶家人手上捧着的饭碗(里面的稀饭也不知道是什么粮食做的)。寂静中,只听见一片希希嘘嘘的吸食的声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下放(7)
饭后,由余队长率领,后面跟着三余村的村民,老陶一家前往他们的新居。经过一个桥口,他们就到了。老陶家的新家,或者说一栋房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这房子很奇怪,泥墙草顶不说(三余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屋脊明显的起伏不平,西边高东边低,有一个很大的弧度。到了东边的边缘处,又有些上翘。一看就知道这是大梁不直造成的结果。天亮后老陶家人去村上的各家走动,再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房子。
  月光下,房子的地基下陷,整个墙体几乎已陷入地下。倾斜的草顶像灰白的长发般披挂下来,遮住了门窗。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老陶家人又看见了那久违的衣橱,在草垫蒲包的捆扎下坚定地伫立着,投下一个分明的影子。看上去,那衣橱甚至比房子还要高。当然,这只是一个幻觉。其它包扎严实的家具散落在空地的四周。余队长吱地一声推开了房门。
  房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经询问,才知道这房子原先是养牛的,是生产队的牛屋。后来盖了新的牛屋(就是刚才陶文江烤棉裤的地方),牛才被从这里牵了出去。虽然它们已经离开一年多了,那股气味还留在这里。
  老陶问余队长:“队上有几头牛?”
  余队长说:“五头。”恰好与老陶家的人口相等。
  在进门的地方散落着一些土坯,另有一个砌了一半像池子一样的东西。原来,队上准备帮老陶家人砌一个灶台,但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了,所以只砌了半截。房子西边的角落里,三余人为老陶家人准备了一张床铺,也是用土坯砌的,上面铺了一些稻草。床铺很宽大,足够老陶一家睡在上面了。由于天黑,又没有电灯,把从南京带下来的棕绷床从包装里拆开再装上,过于麻烦。因此老陶家人只打开了一只箱子,取出几条棉花胎和被子,一家人就这么在土坯床上睡下了。
  7
  第二天一大早,老陶一家就起床了。当他们推开嘎吱响的木门走出去,就置身于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了。清晨的阳光照耀着一望无际的苏北平原,雾气还没有散尽,浮动在附近的小河上。不远的地方,树叶落尽的枝杈间露出了三余村深浅不一的草房房顶。地面有一些湿滑,乃是夜露和霜冻所致。面对一堆不知是谁堆放的山芋藤,套了四件毛衣的小陶开始练习冲锋。看来他很兴奋,老陶何尝不是如此?在凛冽的空气中,老陶不由地做起了扩胸运动。
  这一天,老陶一家走访了三余一队的村民。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独立的园子,四面小河环绕。正南,有一个桥口通向村道。桥口实际上是一截土埂,下面埋了水泥涵洞,以便让河水通过,因而河沟里的水都是活水。园子里面,伫立着村民的房子,一概是泥墙草顶的。房屋前后是自留地,上面种了庄稼和蔬菜。几乎每家屋后都有一个苍翠的竹园。
  老陶家的牛屋也建在一个园子里,不过屋后没有竹园,门前也没有庄稼。房子前面是一块踩实的硬地。这里原先是生产队的晒场。一年多前,晒场迁到村西的一个园子里,老晒场就荒废了。和晒场同时迁走的还有牛屋,以及牛屋里养的五头牛。无论是老晒场还是新晒场都在村子的一头(老晒场在东边,新晒场在西边),离村子有一百多米远。因而老陶家的房子(老牛屋)显得孤零零的,加上没有竹园的掩映,于初冬时节越发地荒凉了。

下放(8)
此刻,散落在屋前空地上的家具、物品开始从包装里拆出来,露出了它们的真面目。围观的村民很多,但很少有过来帮忙的。每拆出一件东西,都会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三余人用老陶家人似懂非懂的当地话议论着,又是摸心口又是吐唾沫,如此表达惊奇的方式老陶家人也从没有见过。妇女孩子则乍着胆子走过来,把每一件让他们觉得新奇的东西摸了个够,同时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其中,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一筐煤球,这是老陶家人完全没有料到的。
  三余人只烧柴草,煤炭属于稀罕之物,何况这做得一般大小乌黑发亮的煤球呢?他们自然是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居然拿来烧,居然也能把饭烧熟,三余人觉得不可思议。
  由于三余人表现出的惊讶,老陶家人不免对煤球刮目相看。的确,在眼下的环境中,煤球显得那么的突出,倒不是因为它们可以烧饭,而是因为颜色。它们是那么的黑,在一片灰褐色调的乡野中没有一件东西能黑过它们,黑过这些煤球的。
  一个孩子捡起一个煤球,投向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的小树。煤球正中树干。陶冯氏大声喝止了那孩子。小陶把碎裂的煤球捡回来,可那刺目的黑色已经留在树干上了。
  第二件让三余人感到惊奇的东西是大衣橱,它被从四五层包装材料里拆出来。每拆一层三余人都会发出一阵感叹,每拆一层下面还有一层。老陶家人如此慎重地对待这件东西让三余人感到很神秘。好在完*露后的衣橱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失望,甚至比拆开以前更令人惊奇了。
  不是因为衣橱高大,做工考究,也不是因为它是三余人从未目睹过的事物,而是由于那面镜子。此刻,它映照着眼前的田野。三余人早已熟视无睹的田野,在这面镜子里完全不一样了。还有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在镜子里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们从两边包抄过来,向镜子里探头探脑,就像那里是一口井。后面的人开始起哄,推搡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则扭捏着,拉扯着身后的人。更多的人站在衣橱的背后,那儿没有镜子。
  渐渐的,他们有所适应,站在镜子前面端详起来。一面端详,一面互相辱谲(三余话,讥讽挖苦的意思)。
  “你看你黑的,就像老陶家的煤球子一样!”
  “你多白啊,白得就像老陶家的钢精锅子,能照见人!”
  就像他们从来不认识一样。也难怪,煤球、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三余原本没有,今天是第一次见识。老陶由衷地感叹劳动人民真聪明,能活学活用。
  大衣橱在门前的空地上展览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黑,这才抬进牛屋去。此后的一个多月里,三余人不断地到老陶家来串门、参观,主要是看大衣橱,看大衣橱前面的镜子。来人中以妇女居多。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水蓝色的大襟罩衫,梳头时抹的水还没有干呢,有的发际间还插着从小墩口代销店里买的塑料发卡。她们从不单独来老陶家里,总是结伴而行。有时候两三人,有时候四五人,有时成群结队,来到老陶家的镜子前,推搡打闹,笑得牙龈毕露。让老陶没有想到的是,这只他和苏群结婚时购置的衣橱如今成了联系群众的好帮手。后来他和苏群商量,决定把衣橱从卧室搬进堂屋(牛屋这时已隔成三间。一间为老陶和苏群的卧室,一间陶文江和陶冯氏带小陶住,中间的一间做堂屋),好随时让来访的村上人看照个够。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下放(9)
一个叫九月子的十六七岁的少年在老陶家刚搬来时帮了不少忙,干了不少杂活,自认为与老陶家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给了自己一个任务,就是把门,为老陶家把门。所有进入老陶家参观的妇女都得经过九月子的允许。老陶虽然不悦,但也不好说什么。一边是需要笼络的三余群众,一边也是三余乡亲(虽然只是个孩子),双方都不可贸然得罪。
  8
  夜里依然很冷。即使床上垫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铺了两床棉花胎,身上压着八斤重的棉被,老陶一家仍然暖和不过来。
  那牛屋的墙上布满无数的缝隙,或大或小,或宽或窄。最大的缝隙小陶的手甚至可以插进去。油灯熄灭以后,床头被面上游动着丝丝缕缕的月光。下半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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