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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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蔷薇-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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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会逐渐习惯于秋日景色的明朗。这明朗的秋色便渐渐地吸引一个作家的意识、想象和作家的手。诗和散文的喷泉喷出冷冽的清泉,偶尔发出冰屑的响声。头脑清新,心强烈而均匀地跳动着。只是手指有些儿发冷。
  到秋天,人类思想的禾稼也熟稔了。关于这个,巴拉廷斯基说得很好:“珍贵的庄稼成熟了,你在思想的谷粒里收刈;达到了人类命运的圆满。”
  照普希金的说法,每逢秋天,他的精力又重新旺盛起来。每年秋天,他都觉得年轻了许多。歌德说得对,有天才的人一生之中,常常有几度恢复青春。
  在一个这样的秋日,普希金写了几行诗,述说了诗人极其明显的复杂的创作过程:
  我常常忘记世界——
  在甜蜜的静谧中,
  幻想使我酣眠。
  这时诗歌开始苏醒:
  灵魂洋溢着抒情的激动,
  它颤抖,响动,探索,象在梦中,
  最终倾泻出自由的表现来——
  一群无形的客人朝我涌来,
  是往日的相识,是我幻想的果实。
  于是思想在脑中奔腾、澎湃,
  轻妙的韵律迎面奔来。
  于是手指儿忙着抓笔,笔忙着就纸,
  刹那间——诗句就源源不断地涌出……
  (引自普希金的秋)
  这是对创作的惊人的分析。只有在高度精神振奋的热潮中,才能作出这样的分析。
  普希金还有一个特点。他写东西碰到写不下去的地方,便索性跳过去,继续往下写,决不停顿。以后他再回到漏过的地方,但这只是在他称作灵感的那种精神振奋到来的时候。他从来没勉强地唤起灵感。
  我看见过盖达尔写作。和作家一般的写作情形完全两样。
  当时我们住在麦绍尔森林区一个村子里。盖达尔住在一幢临街的大房子里,而我住在花园深处的一间浴室里。
  当时盖达尔正在写鼓手的命运。我们俩讲好从早晨到中午一心一意工作,在这个时间内,彼此决不以钓鱼来诱惑对方。
  有一次,我在这间浴室里靠近敞开的窗子写东西。连一页的四分之一还没写完,盖达尔就从那幢大房子里出来了,从我窗前走过,装出极其自由自在且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假装没看见他。盖达尔在花园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接着又从我窗前走过,但这一次已经分明要找我麻烦了。他吹着口哨,然后又假装咳嗽。
  我不作声。这时盖达尔第三次走过来,怒冲冲地盯了我一眼。我依旧不作声。
  盖达尔忍不住了。
  “喂,”他说,“别装傻啦!你写东西这么快,扔下一会儿,有什么道理啦。嘿,好一个波波雷金①!我要是也这么写,我早就有一部一百一十八卷头的全集了。”
  【①波波雷金(1836—19e1):俄罗斯作家,对时代精神敏感,现察力强。但用自然主义的方法写作,急于概括自己的观察。】
  他非常喜欢这个数目。他津津有味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百一十八卷!一卷也不少!”
  “够啦,”我说,“你干脆说吧,你要怎的?”
  “要你听听,我想出来一个多么美妙的句子。”
  “什么句子?”
  “好,你听着:‘受罪啦,老头儿,受罪啦!——乘客们说。’妙不妙?”
  “我打哪儿知道!”我回答说。“得看放在那儿,跟什么发生关系?”
  盖达尔大为不满。
  “‘跟什么发生关系,’‘跟什么发生关系’!”他学着我的语气。“应该跟什么发生关系,就跟什么发生关系!嘿,去你的吧!坐在那儿琢磨你自个儿的文章吧。我可得去把这句话记下来。”
  但他没忍了多久。过了二十分钟,他又开始在我窗前走来走去了。
  “怎么样,又想出什么了不起的句子来了?”我问。
  “喂,”盖达尔说,“从前我只不过是模糊地猜想你是一个放肆的知识分子和一个讽刺家。今天看来果然不错。我感到很悲哀。”
  “去去,走开吧!”我说。“咱们好说好商量,别打扰我!”
  “了不起,一副拉热奇尼科夫①的架子!”盖达尔说,不过还是走了。
  【①拉热奇尼科夫(1792—1869):俄罗斯作家。】
  过了五分钟他又回来了,而且老远就对我高声说了一个新句子。这个句子,说实在的,出乎意料,好得很。我很赞赏这个句子。盖达尔就需要这个。
  “得啦!”他说。“这一回我再不到你这儿来了。决不来了!不用你帮助写写看。”
  他忽然用说得很糟的法国话添上一句:“再会,俄罗斯苏维埃作家先生!”
  当时,他刚开始学法文,学得非常起劲。
  盖达尔又到花园里来过好几次,但没打扰我,在远处的一条小径上踱来踱去,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些什么。
  他就是这样写作的——一边走一边想着句子,然后记下来,随后再想。他整天从屋子里到花园这样出来进去。我很奇怪,并且肯定盖达尔的中篇写得很勉强。但后来才知道,他一向如此滑头,这样写下来的远比一句一句积起来的多得多。
  大约在两个星期以后,他写完了鼓手的命运,然后兴致勃勃、心满意足地走到我的浴室里来。
  “给你读一篇小说好吗?”
  我当然很想听听。
  “那么,听着!”盖达尔说,在房中央站住了,把双手插在衣袋里。
  “原稿在哪儿呢?”我问道。
  “只有那不中用的乐队指挥,”盖达尔用一种教训的口气回答说,“才把谱架放到面前。我要稿子干吗!稿子在桌子上养神哪。你到底听不听?”
  他把小说从头到尾背诵了一篇。
  “你总归会在什么地方,把什么背错了,”我怀疑地说。
  “咱们打赌!”盖达尔喊道。“不会超过十个错误!要是你输了,明天就到梁赞去,在破烂市上给我买一个老式的晴雨表来。我在那儿看好了一个。在那个老太婆的摊子上——你记得吗?——下雨她就顶个灯罩。我马上把稿子拿来。”
  他拿来了原稿,把小说又背诵了一次。我看着原稿。仅仅在几个地方弄错了,而且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为了这个我们吵了好几天,盖达尔到底算不算赢,但这已经和本题没有直接关系了。
  总之,我买了晴雨表,使盖达尔高兴万分。我们决定按照这个铜质的笨重器皿,来安排我们的钓鱼生活,但立刻就上了当,晴雨表上指着“大旱”的时候,而事实上却下了三天倾盆大雨,两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那个时期真是妙不可言:无尽无休的胡闹啦,“抽签”啦,文学上的争论啦,在湖上和旧河床上垂钓啦。所有这些都不知不觉地帮助了我们写作。
  当费定开始写他的长篇《不平凡的夏天》的时候,我刚好和他在一起。
  我由衷地希望费定原谅我冒昧地写出这件事来。但是我觉得每一个作家特别象费定这样的巨匠的工作方式,不仅对作家们,而且对所有文学爱好者,都很有意思,而且不无益处。
  我们住在加格拉紧临海滨的一幢小房子里。这幢房子好象革命前廉价的“公寓”,是一幢体面的贫民窟。
  每当风暴袭来的时候,它便为狂风和巨浪的冲击所摇撼,发出嘎吱嘎吱、喀嚓喀嚓的声音,眼看就要塌似的。门上的锁都銹了,穿堂风一吹过,门便慢慢地、可怕地敞开来,停止几秒钟不动之后,又猛丁砰地一声关上,于是灰泥便从天花板上纷纷落下。
  所有新加格拉和旧加格拉的野狗都在这幢房子的露台下过夜。它们趁主人暂时外出的时候爬进屋来,躺到床上,心安理得地打起呼来。
  不管盘据床铺的野狗的性子如何,进屋子时总要多加小心。狗不大好意思、羞答答地跳起来,失望地叫着跑出去。假如你碰着它的脚,它会因为恐惧而咬你一口。
  假如碰上一条不要脸的老油子,它就会躺在床上,用仇恨的眼光盯着你,可怕地叫起来,使你不得不请邻居们来帮忙。
  费定的一面窗户朝着临海的露台。风暴咆哮的时候,把露台上的藤椅都堆到这扇窗子旁边来,怕淋湿了。狗总蹿在这堆椅子上,从上面望着在桌旁写作的费定。这群狗低声嗥着,想到他这有灯光的暖和的房间里来。
  起初,费定抱怨说这群狗简直使他发抖。只要他的眼睛离开稿子,看着窗外开始思索时,便立刻看到几十只恶狠狠的眼睛盯着他。他甚至有几分不自在,好象因为他住在暖和的地方,却在白纸上画黑道,干着一种分明是无意义的事情而成到歉疚。
  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妨碍了费定的工作,但不久他便习惯了,不再理睬这群野狗了。
  大多数作家在清晨写作,也有一些作家在白天,但绝少数在夜里。
  费定能在任何时刻写作。仅仅是偶尔歇歇乏才停下一会儿。
  他每夜在大海的呼啸声中写作。这种听惯了的喧嚣声非但不妨碍他,甚至有助于他的文思。相反,寂静倒使他烦乱。
  有一次,在深夜里,费定把我叫醒了,焦灼地跟我说:“你可知道海沉默了。我们到露台上去听听。”
  一片深沉的、好象非常静穆的沉寂笼罩着海岸。我们默不作声,想要在黑暗中听到哪怕一声微弱的浪花拍溅声,但是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耳膜嗡嗡地响着,这是我们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在高空,在那弥漫苍穹的黑暗中,撒着几点朦胧的星光。我们习惯了这大海的喧声,甚至为这种静寂所窒息了。费定在那一夜里没有写作。
  所有这些都说明:他不得不在他所不习惯的环境中工作。我以为这种生活的朴素与简陋使他想起青年时代,青年时代我们能够在窗台上,在洋油灯旁,在墨水都上了冻的房间里,一句话,在任何条件下写作。
  我无意中观察了费定,才发现他只有在把下一章严格地考虑过、调理过、用沉思和回忆充实过之后,直到个别字句都在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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