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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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我的心是一面镜子-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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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本有关我的传记,电视纪录片的数目就更多,社会上似乎还有人对我的生平感到兴趣。别人说,不如我自己说,于是就拿起笔来。那些传记和电视片我一部也没有完全看过。对于报刊杂志上那些大量关于我的报道或者描绘,我也看得很少。原因并不复杂:我害怕那些溢美之词,有一些头衔让我看了脸红。我感谢他们对我的鼓励;但我必须声明,我决不是什么天才。现在学术界和文学艺术界这个坛上或那个坛上自命天才的大有人在,满脸天才之气可掬,可是这玩意儿“只堪自怡悦”,勉强别人是不行的。真正的天才还在我的期望中。为了澄清事实,避免误会。我就自己来,用平凡而真实的笔墨讲述一下自己平凡的经历。对别人也许会有点好处。

回忆济南高中(6)
另外一个动手写作的原因是,我还有写作的要求。我今年已经是九十晋一,年龄够大了。可是耳尚能半聪,目尚能半明,脑袋还是“难得糊涂”。写作的可能还是有的。我一生舞笔弄墨,所写的东西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严肃的科学研究的论文或专著,一种比较轻松的散文、随笔之类。这两种东西我往往同时进行。而把主要精力用在前者上,后者往往只是调剂,只是陪衬。可是,到了今天,尽管我写作的要求和可能都还是有的,尽管我仍然希望同以前一样把重点放在严肃的科学研究的文章上,不过却是力不从心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七八年前,我还能每天跑一趟大图书馆,现在却是办不到了,腿脚已经不行了,我脑袋里还留有不少科学研究的问题,要同那些稀奇古怪的死文字拼命,实际上,脑筋却不够用了,只能希望青年人继续做下去了。总而言之,要想满足自己写作的欲望,只能选取比较轻松的题目,写一些散文、随笔之类的文章,对小学和中学的回忆正属于这一类。这可以说是天作之合,我只有顺应天意了。
  小学和中学,九岁(一般人是六岁)到十九岁,正是人生的初级阶段。还没有入世,对世情的冷暖没有什么了解。这些大孩子大都富于幻想,好像他们眼前的路上长的全是玫瑰花,色彩鲜艳,芬芳扑鼻,一点荆棘都没有。我也基本上属于这个范畴;但是,我的环境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不一样。我也并不缺乏幻想,缺乏希望;但是,在我面前的路上,只有淡淡的玫瑰花的影子,更多的似乎是荆棘。尽管我的高中三年是我生平最辉煌的时期之一,在考试方面,我是绝对的冠军,无人敢撄其锋者,但这并没有改变我那幼无大志的心态,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什么学者,什么作家,什么大人物。家庭对我的期望是娶妻生子,能够传宗接代;做一个小职员,能够养家糊口,如此而已。到了晚年,竟还有写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必要,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管怎样,我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经历写完了。要问写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的话,我的回答是有好处,有原来完全没有想到的好处。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去,又重新生活了十年。喜当年之所喜,怒当年之所怒,哀当年之所哀,乐当年之所乐。如果不写这一段回忆,如果不向记忆里挖了再挖,这些情况都是不会出现的。苏东坡词: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时间是一种无始无终,永远不停地前进的东西,过去了一秒,就永远过去了,虽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是拉不回来的。东坡的“再少”是指精神上的,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有具体的经验。在我写这十年回忆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是“再少”了十年。仅仅这一点,就值得自己大大地欣慰了。
  2002年3月28日写完
  

报考大学
我少无大志,从来没有想到做什么学者。中国古代许多英雄,根据正史的记载,都颇有一些豪言壮语,什么“大丈夫当如是也!”什么“彼可取而代也!”又是什么“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真正掷地作金石声,令我十分敬佩,可我自己不是那种人。
  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像我这种从刚能吃饱饭的家庭出身的人,唯一的目的和希望就是——用当时流行的口头语来说——能抢到一只“饭碗”。当时社会上只有三个地方能生产“铁饭碗”:一个是邮政局,一个是铁路局,一个是盐务稽核所。这三处地方都掌握在不同国家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在那半殖民地社会里,“老外”是上帝。不管社会多么动荡不安,不管“城头”多么“变幻大王旗”,“老外”是谁也不敢碰的。他们生产的“饭碗”是“铁”的,砸不破,摔不碎。只要一碗在手,好好干活,不违“洋”命,则终生会有饭吃,无忧无虑,成为羲皇上人。
  我的家庭也希望我在高中毕业后能抢到这样一只“铁饭碗”。我不敢有违严命,高中毕业后曾报考邮政局。若考取后,可以当一名邮务生。如果勤勤恳恳,不出娄子,干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到一个邮务佐,算是邮局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了;就这样混上一辈子,平平安安,无风无浪。幸乎?不幸乎?我没有考上。大概面试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样一块料,于是我名落孙山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报考了大学。北大和清华都录取了我。我同当时众多的青年一样,也想出国去学习,目的只在“镀金”,并不是想当什么学者。“镀金”之后,容易抢到一只饭碗,如此而已。在出国方面,我以为清华条件优于北大,所以舍后者而取前者。后来证明,我这一宝算是押中了。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清华是当时两大名牌大学之一,前身叫留美预备学堂,是专门培养青年到美国去学习的。留美若干年镀过了金以后,回国后多为大学教授,有的还做了大官。在这些人里面究竟出了多少真正的学者,没有人做过统计,我不敢瞎说。同时并存的清华国学研究院,是一所很奇特的机构,仿佛是西装革履中一袭长袍马褂,非常不协调。然而在这个不起眼的机构里却有名闻宇内的四大导师: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另外有一名年轻的讲师李济,后来也成了大师,担任了台湾中央研究院的院长。这个国学研究院,与其说它是一所现代化的学堂,毋宁说它是一所旧日的书院。一切现代化学校必不可少的烦琐的规章制度,在这里似乎都没有。师生直接联系,师了解生,生了解师,真正做到了循循善诱,因材施教。虽然只办了几年,梁、王两位大师一去世,立即解体,然而所创造的业绩却是非同小可。我不确切知道究竟毕业了多少人,估计只有几十个人,但几乎全都成了教授,其中有若干位还成了学术界的著名人物。听史学界的朋友说,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形成了一个学术派别,名叫“吾师派”,大概是由某些人写文章常说的“吾师梁任公”、“吾师王静安”、“吾师陈寅恪”等衍变而来的。从这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在学术界影响之大。
  吾生也晚,没有能亲逢国学研究院的全盛时期。我于1930年入清华时,留美预备学堂和国学研究院都已不再存在,清华改成了国立清华大学。清华有一个特点:新生投考时用不着填上报考的系名,录取后,再由学生自己决定入哪一个系;读上一阵,觉得不恰当,还可以转系。转系在其他一些大学中极为困难——比如说现在的北京大学,但在当时的清华,却真易如反掌。可是根据我的经验:世上万事万物都具有双重性。没有入系的选择自由,很不舒服;现在有了入系的选择自由,反而更不舒服。为了这个问题,我还真伤了点脑筋。系科盈目,左右掂量,好像都有点吸引力,究竟选择哪一个系呢?我一时好像变成了莎翁剧中的Hamlet碰到了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我是从文科高中毕业的,按理说,文科的系对自己更适宜。然而我却忽然一度异想天开,想入数学系,真是“可笑不自量”。经过长时间的考虑,我决定入西洋文学系(后改名外国语文系)。这一件事也证明我“少无大志”,我并没有明确的志向,想当哪一门学科的专家。
  当时的清华大学的西洋文学系,在全国各大学中是响当当的名牌。原因据说是由于外国教授多,讲课当然都用英文,连中国教授讲课有时也用英文。用英文讲课,这可真不得了呀!只是这一条就能够发聋振聩,于是就名满天下了。我当时未始不在被振发之列,又同我那虚无缥缈的出国梦联系起来,我就当机立断,选了西洋文学系。
  从1930年到现在,六十七个年头已经过去了。所有的当年的老师都已经去世了。最后去世的一位是后来转到北大来的美国的温德先生,去世时已经活过了一百岁。我现在想根据我在清华学习四年的印象,对西洋文学系做一点评价,谈一谈我个人的一点看法。我想先从古希腊找一张护身符贴到自己身上:“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有了这一张护身符,我就可以心安理得,能够畅所欲言了。
  

记北大1930年入学考试
1930年,我高中毕业。当时山东只有一个高中,就是杆石桥山东省立高中,文理都有,毕业生大概有七八十个人。除少数外,大概都要进京赶考的。我之所谓“京”是一个形象的说法,就是指的北京,当时还叫“北平”。山东有一所大学:山东大学,但是名声不显赫,同北京的北大、清华无法并提。所以,绝大部分高中毕业生都进京赶考。
  当时北平的大学很多。除了北大、清华以外,我能记得来的还有朝阳大学、中国大学、郁文大学、平民大学、辅仁大学、燕京大学等。还有一些只有校名,没有校址的大学,校名也记不清楚了。
  有的同学大概觉得自己底气不足,报了五六个大学的名。报名费每校三元,有几千学生报名,对学校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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