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全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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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全编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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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靶子”
中国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国度,对于人,是一向非常重视的。至于偶有凌辱诛戮,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人的缘故。皇帝所诛者,“逆”也,官军所剿者,“匪”也,刽子手所杀者,“犯”也,满洲人“入主中夏”,不久也就染了这样的淳风,雍正皇帝①要除掉他的弟兄,就先行御赐改称为“阿其那”与“塞思黑”②,我不懂满洲话,译不明白,大约是“猪”和“狗”罢。黄巢③造反,以人为粮,但若说他吃人,是不对的,他所吃的物事,叫作“两脚羊”。
  时候是二十世纪,地方是上海,虽然骨子里永是“素重人道”,但表面上当然会有些不同的。对于中国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人”的生物,洋大人如何赐谥,我不得而知,我仅知道洋大人的下属们所给与的名目。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时总会遇见几个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异胞(也往往没有这一位),用手枪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种,是不会指住的;黄种呢,如果被指的说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枪,请他走过去;独有文明最古的黄帝子孙,可就“则不得免焉”了。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还不算很失了体统,然而上海则竟谓之“抄靶子”。
  抄者,搜也,靶子是该用枪打的东西,我从前年九月以来④,才知道这名目的的确。四万万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侥幸的只是还没有被打着。洋大人的下属,实在给他的同胞们定了绝好的名称了。
  然而我们这些“靶子”们,自己互相推举起来的时候却还要客气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滩上先前的相骂,彼此是怎样赐谥的了。但看看记载,还不过是“曲辫子”⑤,“阿木林”⑥。“寿头码子”虽然已经是“猪”的隐语,然而究竟还是隐语,含有宁“雅”而不“达”的高谊。若夫现在,则只要被他认为对于他不大恭顺,他便圆睁了绽着红筋的两眼,挤尖喉咙,和口角的白沫同时喷出两个字来道:猪猡!
  六月十六日。
  (原刊1933年6月20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雍正皇帝(1678—1735)即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禛,康熙皇帝第四子,即位后改年号雍正。他以阴谋取得帝位,后采用高压手段对付与帝位有争的诸弟。
  ②“阿其那”与“塞思黑”“阿其那”即康熙第八子允禩,康熙四十七年(1708)曾谋取储位;“塞思黑”即康熙第九子允禟,允禩谋储时最有力的支持者。雍正四年(1726),二人被黜宗削籍,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意为狗与猪。
  ③黄巢(?—884)曹州冤句(今山东曹县)人,唐末农民军首领。《旧唐书·黄巢传》称其“俘人而食”,后文所谓“两脚羊”系南宋庄季裕《鸡肋编》里的说法。
  ④前年九月以来指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来。
  ⑤“曲辫子”上海方言:乡里乡气。
  ⑥“阿木林”上海方言:傻里傻气。
  

“吃白相饭”
要将上海的所谓“白相”,改作普通话,只好是“玩耍”;至于“吃白相饭”,那恐怕还是用文言译作“不务正业,游荡为生”,对于外乡人可以比较的明白些。
  游荡可以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问一个男人,或向一个女人问她的丈夫的职业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极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饭的。”
  听的也并不觉得奇怪,如同听到了说“教书”,“做工”一样。倘说是“没有什么职业”,他倒会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闻是决不会热闹的。但功绩虽多,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三段,只因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五花八门了。
  第一段是欺骗。见贪人就用利诱,见孤愤的就装同情,见倒霉的则装慷慨,但见慷慨的却又会装悲苦,结果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二段是威压。如果欺骗无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脸孔一翻,化为威吓,或者说人无礼,或者诬人不端,或者赖人欠钱,或者并不说什么缘故,而这也谓之“讲道理”,结果还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两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失败了,也是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事情闹得大一点,则离开本埠,避过了风头再出来。
  有这样的职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是不以为奇的。
  “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也不以为奇。
  但“吃白相饭”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为他还直直落落的告诉人们说,“吃白相饭的!”
  六月二十六日。
  (原刊1933年6月29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华德保粹优劣论
希特拉①先生不许德国境内有别的党,连屈服了的国权党②也难以幸存,这似乎颇感动了我们的有些英雄们,已在称赞其“大刀阔斧”。但其实这不过是他老先生及其之流的一面。别一面,他们是也很细针密缕的。有歌为证:
  跳蚤做了大官了,
  带着一伙各处走。
  皇后宫嫔都害怕,
  谁也不敢来动手。
  即使咬得发了痒罢,
  要挤烂它也怎么能够。
  嗳哈哈,嗳哈哈,哈哈,嗳哈哈!
  这是大家知道的世界名曲《跳蚤歌》③的一节,可是在德国已被禁止了。当然,这决不是为了尊敬跳蚤,乃是因为它讽刺大官;但也不是为了讽刺是“前世纪的老人的呓语”,却是为着这歌曲是“非德意志的”。华德大小英雄们,总不免偶有隔膜之处。
  中华也是诞生细针密缕人物的所在,有时真能够想得入微,例如今年北平社会局呈请市政府查禁女人养雄犬文④云:
  ……查雌女雄犬相处,非仅有碍健康,更易发生无耻判秽闻,揆之我国礼义之邦,亦为习俗所不许,谨特通令严禁,除门犬猎犬外,凡妇女带养之雄犬,斩之无赦,以为取缔。
  两国的立脚点,是都在“国粹”的,但中华的气魄却较为宏大,因为德国不过大家不能唱那一出歌而已,而中华则不但“雌女”难以蓄犬,连“雄犬”也将砍头。这影响于叭儿狗,是很大的。由保存自己的本领,和应时势之需要,它必将变成“门犬猎犬”模样。
  六月二十六日。
  (原刊1933年7月2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希特拉今译希特勒(AdolfHitler,1889—1945),德国法西斯首领,纳粹战犯。1933年1月任德国内阁总理,1934年8月后自任元首。1936年后与意大利、日本组成轴心国。1939年9月命军队入侵波兰,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1941年6月进攻苏联,同年12月日本发动珍珠港事变后对美国宣战。从他上台后至战争期间,实行大规模种族灭绝政策,约有五百万犹太人被屠杀,其他死于战火的各国人民不可胜数。1942年在北非阿莱曼和斯大林格勒相继遭受挫败,成为他走向失败的转折点。后于1945年苏联军队包围柏林时自杀。
  ②国权党今译德国国家人民党(GermanNationalPeople?蒺sParty),魏玛共和国议会中右翼政党,代表沙文主义的政治诉求,主张恢复君主专制制度。在1929—1930年反对战争赔款的风潮中,它联合纳粹党组织公民投票,要求停止向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支付战争赔款。1933年1月希特勒当政后,该党参与组阁,在国会中支持希特勒。同年6月,纳粹完全掌握政权后,即取缔除本党以外的一切政党,国家人民党也被解散,党魁胡根贝格被迫辞去内阁经济与农业部长职务。
  ③《跳蚤歌》原为德国诗人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一首讽刺诗,后由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谱成歌曲。
  ④查禁女人养雄犬文以下引文见1933年6月1日出版的《论语》半月刊第18期。
   。。

华德焚书异同论
德国的希特拉先生们一烧书①,中国和日本的论者们都比之于秦始皇②。然而秦始皇实在冤枉得很,他的吃亏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帮闲们都替新主子去讲他的坏话了。
  不错,秦始皇烧过书,烧书是为了统一思想。但他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他收罗许多别国的“客卿”③,并不专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种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儿;始皇之母,赵女也,赵重妇人④,所以我们从“剧秦”⑤的遗文中,也看不见轻贱女人的痕迹。
  希特拉先生们却不同了,他所烧的首先是“非德国思想”的书,没有容纳客卿的魄力;其次是关于性的书,这就是毁灭以科学来研究性道德的解放,结果必将使妇人和小儿沉沦在往古的地位,见不到光明。而可比于秦始皇的车同轨,书同文⑥……之类的大事业,他们一点也做不到。
  阿剌伯人攻陷亚历山德府⑦的时候,就烧掉了那里的图书馆,那理论是:如果那些书籍所讲的道理,和《可兰经》⑧相同,则已有《可兰经》,无须留了;倘使不同,则是异端,不该留了。这才是希特拉先生们的嫡派祖师——虽然阿剌伯人也是“非德国的”——和秦的烧书,是不能比较的。
  但是结果往往和英雄们的豫算不同。始皇想皇帝传至万世,而偏偏二世而亡,赦免了农书和医书,而秦以前的这一类书,现在却偏偏一部也不剩。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连这里的黄脸干儿们,也听得兴高彩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来——到底还明白的冷冷的讯问道:你们究竟要自由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拚死呢?
  这回是不必二世,只有半年,希特拉先生的门徒们在奥国一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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