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口述自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浩然口述自传-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7
  父亲这次走了很长时间。有一天,跟父亲一起跑买卖的孙大叔独自回来了。母亲一见他,非常紧张,忙问出什么事了。
  孙大叔撩起敞着怀的褂子襟儿,擦擦脑门子上的汗水,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叙述道:没大事儿,你不用慌。我们在邦均集上买够了两车鲜货,雇了一辆顺路的大车往回赶。昨儿个晚上赶到玉田,不巧关了城门,不敢跑黑道儿,就在野外蹲了一宿。早上接着走,赶上没有一丝云彩的大热天,把人晒得发昏。晌午正在小饭铺打尖、喂牲口,来了日本兵,把饭铺给围上了。一个也不许动,挨个儿搜查。我那会儿正巧上茅房,大远的,转回来,瞧见饭铺那边炸了锅,赶紧退回茅房,偷着看动静,没敢到近前去。过一阵子,王八盖子们开拔了,凡是在饭铺吃饭的、歇腿的,都给带走了。担子还得挑着,车辆还得赶着。我吓坏了,只能老远瞧着影子。看样子,是往丰润县炮楼子带。我大哥人机灵,也胆儿大。日本人走到半路上,瞧见一个西瓜园里有人,又包围西瓜园。我大哥悄悄地对赶车的把式说,要命,还是要车,你自己拿主意,我可要逃命了。说完,他趁多数日本人奔了瓜园,留下的几个端枪拿刀的也没留神,就猫着,钻进高粱地。赶车的一见我大哥跑了没被瞧见,也跟在后边钻了高粱地。他们俩跑进我们打尖的饭铺,我们集齐了,都说不幸中的万幸,保住命比什么都要紧。我们又搭伴儿往回走。快到唐山,到了矿区地盘,那个赶车的提出让我大哥包赔他的一辆大车和一匹骡子。我大哥说,你的车和牲口损失了,我的货物和本钱也丢了,我并不比你强。再说,雇你的车是顺路拉脚,不给我拉货,你照样也得遭事。另说赔不赔,有难处,咱们可以分担。这话够仗义的了,那车把式不听,又哭又闹,揪住我大哥的衣裳领子要打架。我大哥不跟他打,他就自己往墙上撞脑袋,撞个大口子,直流血,回头就诬赖我大哥打了他,拉我大哥进警察局打官司……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8)
母亲听到这儿,急得不行,拉着我就要去找保人,把父亲保出来。谁知当天夜里父亲回来了。他告诉母亲事情的经过:一个挺精明的警官问谁是原告?那车把式赶紧抢着诉说冤枉。警官听了之后,忽然嘿嘿一笑,对他说,车把式,你的确很冤枉。不过,你应该跟日本人去要车和骡子,不应该跟这位雇主要车和骡子。车把式一听这话慌了神,说起诬告之辞:当时我是想追究着不放车的,可是他硬是不让,还打了我,您看,您看。他把脑袋往前伸,让警官看他脑门儿在墙上自己撞的伤。
  警官问父亲,对这些你有什么话说呢?你是不是真的这么做了?
  父亲回答:我不让他追着日本人要车,赶快找个机会逃路,这是真的。因为我估计,跟日本人到炮楼里,不用说车和牲口要不回来,恐怕连性命也得搭上。至于说打他,不是真的。我们都挨了几下子,是日本人打的。由于我不顺从,比他挨打多,也打得重……
  车把式抢话说:反正,我脑袋上的伤是你给打的!
  警官又冷笑一声对他说:我明白你演的是哪出戏啦。你明明是脑门子痒痒,自己往墙上撞,为什么要诬赖别人打的呢?既然是打的,回答我,他拿什么凶器打的?是铁的,还是木头的?
  车把式这一下傻了眼,料定官司输到底了,忽然跪到父亲跟前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苦苦地乞求:先生,先生,您有钱,您是好人,您得救救我。我除了这辆车之外,就是五个挨肩大的孩子,还有一个瘫在炕上的老妈。这回车一没,挣不到拉脚的钱,我们一家老小没法儿活下去呀!救救我的命吧!
  父亲被他哭诉哀求得心软了,对警官说,我情愿包赔他全部损失,一辆半旧的大车,一头骡子。只是,眼下我拿不出,得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我可以当场给他立个字据……
    8
  和车把式的官司未了,父亲在家过了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便又出门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这一走,竟然又是好几天没回家来。不要说母亲,就连我这小孩子,都感到有些异样。
  母亲那焦躁不安的情绪,与日俱增,越来越不加掩饰。她一趟一趟地往外跑,到近处去就带上我和姐姐,到远处去则独来独往,常常把我饿得饥肠辘辘她才返回家来。她把住在赵各庄镇上的,以及住在北边水峪村和东边无水庄的老乡亲和朋友家,都找遍,也没有见到父亲的影子。
  紧张恐怖的气氛笼罩了我们家。
  终于父亲带着异样的神情回来了。
  进门之后,没说话,就走到躺在炕梢儿上的母亲的跟前,把一只胳膊朝母亲身边一伸,又一低,只见一根用纸包卷成棍儿似的东西,从褂子袖口里溜了出来,“咣”一声,掉在炕上。他又向母亲伸出另一只胳膊,同样的“咣”一声响,同样的从袖口溜出一根棍儿,只是那包皮的纸破散开,“哗啦”一下,撒出一摊亮闪闪的“银大头”。
  我看见过这样多的钱,那是为了从“绑票的”土匪手里赎回父亲,出卖祖传的土地房屋、写文契画十字儿的时候,换到手里的。那么,这次的这么多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父亲笑眯眯地对母亲说:手气不错,我赢了!先归还那个车把式的车和骡子钱,剩下的,撒开花,该买什么就买什么。
  母亲不看钱,质问父亲:你就靠做这号事情活着吗?
  父亲用坚定不移的语气回答:我已经把话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往后哇,怎么活着痛快,就怎么干!
  母亲坐起身,提高了声音说,这是正经人干的正经营生吗?
  父亲也不甘下风地愤愤反问,啥是正经营生,你给我说说!下窑、种地、做买卖,全都是你说的正经营生吧?请问,对哪一行,我没有兢兢业业、辛辛苦苦、规规矩矩地干呢?结果怎么样?干哪一行都难干下去,还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小命,一回回死里逃生。这个,你总知道吧?你还想逼我吃一辈子糊涂药、干一辈子糊涂事儿吗?
  

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9)
不幸家庭里的孩子,神经受的磨炼多,一般都异乎寻常地敏感,尤其是对父母之间的分歧和摩擦,哪怕极不显眼的一分一毫,也能够及时地觉察出来。尽管不太理解,不明白究竟,甚至没有能力言传表述,但他们心里总觉得清清楚楚,同时被影响和被左右着情绪。
  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被大人称为“懂事儿”过早的孩子,起码我比别的同龄小伙伴们了解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有一颗好强的心。她一生都在执著地追求一种东西,盼望“夫贵妻荣”,以便在亲友面前,特别是在故乡梁(夫家)苏(娘家)两族人的面前,显示出她高人一等,而不低人一头。在追求的路途中她屡遭失败,然而锐气不减。每失败一次,她的好强心非但不削弱,反倒加强,以至于“变本加厉”地发展到极端,变成了“虚荣心”:什么都不怕,最怕让人瞧不起;什么都可以不顾,得要面子!
  母亲对父亲的本事,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认为父亲如若有志气、走正道儿,肯定是一块好材料。靠官派,能当高官;学买卖,能发财;即使还像以前那样,下窑挖煤出力,也能够积攒下钱,置买些家产,挺着胸膛回到老家去,过上不愁吃穿的体面日子……类似这样一些掺和着哀叹和抱怨的话,经常跟来串门儿的亲友们说,也断不了跟并不十分熟悉、没有什么交情的左右邻居说,甚至常常忍不住地跟幼小的我和姐姐唠叨几句。
  父亲恰恰跟母亲拧着劲儿,既不想吃官饭,也不愿意再搞买卖,更厌恶重操当窑花子的旧业,甚至一跟他提及“置买几亩地”这样的话题,他都皱眉头发烦。他哪里有一点点回老家当个土财主的兴致呢?他说,人世上所有的美梦我都做过,全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醒过梦来,看透了,再不做什么梦,再不跟自己过不去,再不折磨自己!于是他咬定一个字儿不撒嘴,就是“混”。他混得遂心,很自在。一天到晚出入于“宝局”(赌场)和酒楼之间,以及他从不带我去、不让我知道的地方。每逢回到家里,兜里不是装着钱,就是手上提着好吃的东西。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再不见煤黑和汗水,也少有愁容和焦虑的神色。母亲一抱怨,他就理直气壮地回答母亲:我让你们缺吃的,还是让你们缺穿的了?这不是混得很不错嘛!你还想让我怎么着?
  母亲和父亲话谈不到一块儿,事儿也做不到一块儿,这成了我们这个家庭变化的明显特征。对这些,我和姐姐全然体会到了。对此我倒没有什么担心,只是每每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
  母亲在她生活追求的道路上碰了钉子,开始对父亲不满,开始对父亲冷淡,以至于对父亲完全失去信心。他们一见面,十有八回要抬杠、顶嘴、吵架,偶尔出现一些和睦协调的气氛,不仅时间短促,也是极为勉强的。母亲总是怀念父亲的过去,觉得别人家的男人个个都比父亲强。或者,总用合乎她理想而又被她尊敬的人的标准,来衡量父亲,这就越发增加了对父亲的不满。为此她自己也很痛苦,出于报复,或出于宣泄,时时寻隙找茬儿把这痛苦分加给父亲。
    9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父亲的失望,母亲一下子把希望全寄托在我们身上。她把我们送进了小学校,就是我一生之中进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正式校门口的教育馆。它似乎是由几个民众性的团体,或者福利性的组织操办起来的。
  这样一个简陋的场所,实在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美好记忆。随着日月的流逝,保存着的一点印象也渐渐淡薄,乃至忘怀。不料,到了四十多年以后,也就是我五十多岁生日的前几天,忽然对它萌发起好感和强烈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