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没下星星雨,
酷暑没见水半点,
河里没水圹里干。
百姓哭皇天,还要税又交捐,
哭皇天,哭皇天”
“龙王你睁睁眼”
他们只有呼嚎、呻吟、敲敲打打妄想用乞求来惊醒熟睡了的老龙王。被抬着的泥塑龙王,他那残破的脸上凶相毕露,怒目圆瞪。他也只有这么一付吓人相貌。
乞雨的农民,老老小小一色是男人,除了喊叫、敲打,相貌不同,却都是同一表情,有眼无泪,哀而无怨,逆来顺受地吼叫、沉吟……
王勃初次见此光景,他惊异、同情,眼中闪着泪光。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言,穿行在这长长一群求活命,缓缓走向死亡的人流旁。
路边伏跪着全是老太婆,穷妇女和衣不遮体的瘦弱儿童。
王勃不忍目睹,加紧挥鞭催马,拉起了长长一阵翻滚的黄烟。
一座满布荒冢的坟山上,有很多垒起不久的新坟,坟边插着新旧残破的纸幡,坟头冠土下压着新旧长短不一的招魂纸条,都被无情西风吹得战栗飞扬。其中有几座坟前还有身戴重孝,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弱妇幼,在悲嚎,在哭泣。
王勃耳边又响起了“苦啊苦啊,苦若狂”的悲歌,眼前幻视出胡女灵娟的狂舞……。突然从坟山那边,先后出现几伙身穿重孝的孤儿寡妇、老弱父母,他们随着招魂纸幡,散着慰魂纸钱,捧着破旧衣帽,哭哭啼啼、凄凄惨惨缓缓逶迤而行,他们爬上了这座满是坟墓,没有石碑,只有木牌,绝大多数什么标志也没有的荒坟野墓丛中。这里是贫苦人称为乱葬坑的荒山。是孤魂野鬼世代聚集,白昼也无人问津,行人都绕道而行的荒野。
王勃勒马遥望:“他们是送葬吗?”
“抬花轿叫红喜事,扛棺材称白喜事。出门遇上红白喜事,就叫抬头见喜沾了喜气,拾粪也会少沾两脚臭烂泥,今日呀算是倒了大霉了!”
“人家出丧,你倒的什么霉?”王勃更怪了。
那个差官这下又有话好唠了:“你瞧那些新坟,十个有七八个没死人。”
“没有埋死人,是些空坟?”
“说空不也不空。你瞧那些出丧送葬的,都捧着一托盘破衣服,一顶烂帽子。那些新坟里埋的都是这样些衣帽。出门的人经过这孤魂野鬼的乱葬坑,见着这些衣冠墓,都是远远避开绕路走。躲不开无意碰上了这样不见棺材,见衣帽的送葬。出丧的人家悲痛伤心;出门的人碰上了都自认晦气。像我们一下子,碰上这么多不抬棺材的哭丧队。这还能不倒大霉。”
另一个调笑道:“王公子呀这种丧事你不懂得,碰上了会倒霉我也不晓得。可我这老哥最明白,没棺就是说他升不了官。”
憨儿问:“升不了官会怎么样?”
那个爱调笑的答道:“当不了官就得当一辈子大头兵。更糟糕的是没有棺材,没棺就没材。没有官当,一定没财,发不了大财,拿一辈子军饷,虽说冻不死饿不着,可是我老哥新娶的漂亮小媳妇,就没钱卖香花了呀……。”
憨儿很感兴趣:“新媳妇没钱卖香花她会怎么样?”
“我老哥他一个人认下了这要倒的大霉,我们就都要走鸿运发大财了。”
憨儿最感兴趣的还是不知:“你发了大财会给你新媳妇卖香花吗?”
“我俩哥儿们不分彼此,他没钱买花我一定买,只怕……”
“只怕什么?”憨儿紧追到底问下去。
“只怕我哥那个花里狐骚的小媳妇,会甩了他这倒了大霉的,要改嫁给我这走鸿运发大财的了。”
那个老哥气得向老弟挥鞭子。王勃一直注视着这儿伙送葬的人们,他恼火地拦住那官差哥儿俩,呵责道:“不要胡闹了,人家悲悲切切,你们还这样嘻嘻哈哈。怎么一点也不同情。”
“同情?”那老弟感慨道:“公子你是少见多怪,我们是见多了不怪!”
“你是说,这样没有棺木,只葬衣冠的丧事还不少?”
“不是不少,是很多,很多。”老弟实话实说。
老哥又唠开了实话:“公子啊,这东征高句丽,每年被征兵上战场的不是成千,是论万。出征时都是雄纠纠,气昂昂。活生生去替官家打仗,谁见过几具尸首还乡。”
“上阵的新兵,他们只能听指挥去冲锋杀敌,敌人又都是初次相逢不相识,又都要拼得你死我活,不杀死对方不罢手。”
老哥说话更入骨:“平时在家不敢杀鸡,上了战场就立马学会了杀人。”
老弟也痛心:“学会了杀死人,偏没学过葬死人。为了夺取胜利,踏过了尸体还得往前冲,直到自己死了,唉,还不知道打的是什么,混仗。”
“这就是,东征!”
老弟刺心地指着乱葬坑说:“瞧,那就是糊里糊涂死在异国他乡,尸骨无存的光荣牺牲。”
老哥更深沉的揭露:“官家就是那样轻松,向死了的战士家属,下个报丧的死亡通告,这一家家的孤儿寡妇,无依无靠的衰老爹娘,死不见尸,穷得买不起白皮棺材装衣帽,只能打着那一杆杆白纸招魂幡,招那战死在异国他乡的亡魂。”老弟也道:“止不住哪一天,上面下道令,咱哥俩也得去东征,也要成了冤魂野鬼找不着家呀!”
王勃已是潸然泪下,惨淡地说:“这样些经不住风雨的纸幡,能招得回那些死不瞑目,枉死在异国他乡的冤魂吗?啊?——战争!战争哪——!”
一勾残月,几点寒星,飒飒秋风扫黄叶,翻上了一个荒丘,月光下一条干旱的小河中,有一两支瘦细细的涓流,闪耀着醒目的美丽的跳动的银光,在这荒凉寂静的夜里,小河吸引着王勃一伙人马奔跑过去。马饮了个畅快,人喝了个痛快。突然,他们都逐渐地品出水中有异味,闻闻有腥味。他们一个个向上游望去,河边,河滩中有一两具尸体,再向前看岸上,坡上,地头还有不少的死尸。
“血,血水!”四个人都先后悟出了,刚刚饮的是带血的河水。憨儿呕吐不止。差官吐又吐不出,呕又呕不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勃冷静的自问:“这里怎么了?……也发生了战争?”
差官老哥叹息道:“跟战争差不多,你死我活的干仗了!”
“干仗?也就是打仗了,是吗?”王勃好奇了。
“不是打仗,是械斗。”老弟解释。
“械斗?伤亡这样惨重,这不和打仗一个样?”王勃就爱这样看事实。
老哥不多啰嗦了:“你这样说也可以。反正双方都死了人。”
“械斗的是些什么人呢?”王勃问。
“农民和农民,这个村和那个村的”老哥回答。
王勃太不聪明了:“他们之间有这么大的仇恨?”
老哥也太聪明了:“有啊,世世代代为了自己活命,就顾不了别人家死活了。”
王勃还要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酷!”
“为了水。”老哥彻底回答:“人要喝水,庄稼要浇水。没水,田里打不下粮食。等到老天爷下雨了,河里有了水,人不能光靠喝水当饭吃,除了外出逃荒的,留下的人全都饿死了。”
老弟弟同情地说:“唉,只有老鼠长肥了!……”
憨儿想不通:“老鼠饿不死?……”
老哥叹道:“人死没人埋,老鼠吃死人啊!”
憨儿信不过:“除了老鼠,难就没有活下来的!”
老弟切齿的说:“有,有!”
憨儿不相信了:“谁?他们饿不死?……”
老弟仇恨的说:“地主,财主还有哪居心不良,国积居奇的米蛀虫。
“米蛀虫?”憨儿又懂,又不懂。
老哥又解释了:“米蛀虫,就是那些仓里屯集了粮食,黑良心奸商。那年我家乡发了水灾,我那个十五六岁的姐,才换回二斗高梁……”
王勃忍不住了问道:“那,那不是旱灾,是人祸……”
老哥感叹地:“旱灾、水灾,铺天盖地的蝗虫、蝗灾,都是天数。我们国家大,不是东涝就是西旱,天灾年年有,人祸更难说。”
“人祸?”王勃又遇新问题:“另外还有什么‘人祸’?”
“嗨!”老哥感叹:“富人家的书生不懂的世事太多了!”他还是耐心地告诉:“遇上天灾人们没有吃的,就逃荒向没灾的地方跑,人越聚越多,讨着吃,抢着吃,人那都变成了蝗虫?”
“蝗虫?”憨儿想问题不会拐弯:“逃荒的人怎么会变成了‘蝗虫’?”
“走到哪里,吃到哪里,遇村吃村,遇镇吃镇,县里若没城墙,那成千上万饿得快死的灾民,一准冲进县衙,将县太爷和他白胖鲜嫩的夫人,少爷,小姐,全都生吞活剥地吃了。”
憨儿吓坏了:“人吃人……?”
老弟苦笑道:“这又不是说山海经。天灾变成了人祸,哪年没有卖儿卖女,人吃人的。”
王勃沉思地疑问:“灾民变成了流民,流民会变成流寇,官府能不管吗?县府不赈灾吗?”
“当官的不发国难财,不贪污,能开仓放点粮的,就是少有的清官。”老哥以自己经历下结论。
“天子天子,替天牧民。”王勃又在以礼教的经典来理论现实了:“皇上对这样的天灾人祸,他该知道,该管哪!”
“皇上光忙着西征接东征,征兵征粮都忙不过来。这些年年都有的天灾,见怪不怪的人祸,他能分点心过问过问管理管理,那就是有道明君了。”老哥的牢骚发在了要害上。
“你说,当今皇上是昏君?”王勃太直率了。
“这是你说的!”老弟坦护地:“我哥可没这么说!”
王勃并不计较,反而承认道:“你们说的实情,我是讲的真话。上至皇上,下至百官,能听得进,能重视天灾人祸,也就不会有‘官逼民反’了。”
老哥接上:“连这样残酷的械斗也不会有。”
“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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