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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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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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够看得见儿子们的忙忙碌碌。
  媳妇们对于她也很好的,总是隔长不短的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坐在炕里,靠着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是“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
  她说的时候非常得意,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瘫病,就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放下了还要喘一袋烟的工夫。
  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孝顺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西院的,还有前街后街的也都来了。
  只是不能够预先订座,来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来得晚的,就得站着了。
  一时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女们的楷模。
  不但妇女,就是男人也得说:“老胡家人旺,将来财也必旺。”
  “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还是人和。人和了,天时不好也好了。
  地利不利也利了。“
  “将来看着吧,今天人家赶大车的,再过五年看,不是二等户,也是三等户。”
  我家的有二伯说:“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年人家就骡马成群了。别看如今人家就一辆车。”
  他家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不睦,虽然没有新的发展,可也总没有消灭。
  大孙子媳妇通红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配到他们这样的人家。
  车回来了,牵着马就到井边去饮水。车马一出去了,就喂草。看她那长样可并不是做这类粗活人,可是做起事来并不弱于人,比起男人来,也差不了许多。
  放下了外边的事情不说,再说屋里的,也样样拿得起来,剪、裁、缝、补,做哪样像哪样,他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可做的,就说粗布衣也要做个四六见线,平平板板,一到过年的时候,无管怎样忙,也要偷空给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双花鞋。虽然没有什么好的鞋面,就说青水布的,也要做个精致。虽然没有丝线,就用棉花线,但那颜色却配得水灵灵地新鲜。
  奶奶婆婆的那双绣的是桃红的大瓣莲花。大娘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牡丹
  花。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素素雅雅的绿叶兰。
  这孙子媳妇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问她婆家怎样,她说都好都好,将来非发财不可。大伯公是怎样的兢兢业业,公公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无一不好。完全顺心,这样的婆家实在难找。
  虽然她的丈夫也打过她,但她说,那个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满意足地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
  她把绣好的花鞋送给奶奶婆婆,她看她绣了那么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对这孙子媳妇有无限的惭愧,觉得这样一手好针线,每天让她喂猪打狗的,真是难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来,把那鞋接过来,真是不知如何说好,只是轻轻地托着那鞋,苍白的脸孔,笑盈盈地点着头。
  这是这样好的一个大孙子媳妇。二孙子媳妇也订好了,只是二孙子还太小,一时不能娶过来。
  她家的两个妯娌之间的磨擦,都是为了这没有娶过来的媳妇,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张把她接过来,做团圆媳妇,婶婆婆就不主张接来,说她太小不能干活,只能白吃饭,有什么好处。
  争执了许久,来与不来,还没有决定。等下回给老太太跳大神的时候,顺便问一问大仙家再说吧。
  五
  我家是荒凉的。
  天还未明,鸡先叫了;后边磨房里那梆子声还没有停止,天就发白了。
  天一发白,乌鸦群就来了。
  我睡在祖父旁边,祖父一醒,我就让祖父念诗,祖父就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地就睡醒了,醒了一听,处处有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讲的,这是我的约请。
  祖父正在讲着诗,我家的老厨子就起来了。
  他咳嗽着,听得出来,他担着水桶到井边去挑水去了。
  井口离得我家的住房很远,他摇着井绳哗拉拉地响,日里是听不见的,可是在清晨,就听得分外地清明。
  老厨子挑完了水,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听得见老厨子刷锅的声音刷拉拉地响。老厨子刷完了锅,烧了一锅洗脸水了,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我和祖父念诗,一直念到太阳出来。
  祖父说:“起来吧。”
  “再念一首。”
  祖父说:“再念一首可得起来了。”
  于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赖起来不算了,说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纠缠不清地闹。等一开了门,到院子去。院子里边已经是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晒在头上都滚热的了。太阳两丈高了。
  祖父到鸡架那里去放鸡,我也跟在那里,祖父到鸭架那里去放鸭,我也跟在后边。
  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跳着,大黄狗摇着尾巴。
  大黄狗的头像盆那么大,又胖又圆,我总想要当一匹小马来骑它。祖父说骑不得。
  但是大黄狗是喜欢我的,我是爱大黄狗的。
  鸡从架里出来了,鸭子从架里出来了,它们抖擞着毛,一出来就连跑带叫的,吵的声音很大。
  祖父撒着通红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黄的谷粒子在地上。
  于是鸡啄食的声音,咯咯地响成群了。
  喂完了鸡,往天空一看,太阳已经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不吃,我要吃烧包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去,趟着露水去到包米丛中为我擗一穗包米来。
  擗来了包米,袜子、鞋,都湿了。
  祖父让老厨子把包米给我烧上,等包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包米拿来,我吃了一两个粒,就说不好吃,因为我已吃饱了。
  于是我手里拿烧包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黄去了。
  “大黄”就是大黄狗的名字。
  街上,在墙头外面,各种叫卖声音都有了,卖豆腐的,卖馒头的,卖青菜的。
  卖青菜的喊着,茄子、黄瓜、荚豆和小葱子。
  一挑喊着过去了,又来了一挑;这一挑不喊茄子、黄瓜,而喊着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则仍是静悄悄的。
  满院子蒿草,草里面叫着虫子。破东西,东一件西一样的扔着。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清早,我家才冷静,其实不然的,是因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
  那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静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6'第五章1

  第五章
  一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父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来的,摘下来直立着是立不住的,就靠着墙斜立着,正好立出一个小斜坡来,我称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这小屋里边去了。
  我家满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蜒,那蜻蜒是为着红蓼花而来的。
  可是我偏偏喜欢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边睡着了。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边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那是下午晚饭之前,太阳偏西的时候。大概我睡得不太着实,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讲着话,说说笑笑,似乎是很热闹。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不清,只觉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几个人在一起嚷嚷着。
  我似睡非睡地听了一会就又听不见了。大概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啦,你还不知道,快吃了饭去看吧!”
  老厨子今天特别忙,手里端着一盘黄瓜菜往屋里走,因为跟我指手划脚地一讲话,差一点没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黄瓜丝打翻了。
  我一走进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桌子上边的饭菜都摆好了,却没有人吃,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
  祖父一看见我,祖父就问我:“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为我是去看团圆媳妇回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边吃天星星来的。
  祖父说:“你妈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去了,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说着就招呼老厨子,让他把黄瓜菜快点拿来。
  醋拌黄瓜丝,上边浇着辣椒油,红的红,绿的绿,一定是那老厨子又重切了一盘的,那盘我眼看着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黄瓜菜也来了,祖父说:“快吃吧,吃了饭好看团圆媳妇去。”
  老厨子站在旁边,用围裙在擦着他满脸的汗珠,他每一说话就乍巴眼睛,从嘴里往外喷着唾沫星。他说:“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
  他说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见的。
  经他这一喧惑,我说:“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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