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带着忧愁,两耳戴着耳环,穿着中国传统旗袍,而曼琴她是从来不穿旗袍的。她看着看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我妈妈!”
“那条项链也是你妈妈留下的。”
曼琴放下照片,从木盒子中取出项链。项链虽说是纯金打制,但存放的年代久了,表面有些发黑。翠绿色的玉坠制作精美,顺着绿色的花纹刻着一只凤凰,上面还刻着非仔细看否则不能看到的“凤祥”两个字。玉坠一边是花边,一边却是垂直的,这个世界上肯定另有一只玉坠是与这只玉坠配对整合的。
“你妈妈叫茜云沙,那是她在缅北金三角的名字。曼琴,你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六七岁时的情况吗?”
“我脑海深处隐隐约约的有大片的森林,有高山,有竹楼,有蛇。很多年以前,梦中见到一条大蟒蛇,吓得从梦中惊醒。我从懂事起,没见过那么大的蛇。”
第二章 逃亡(4)
“你的心灵中还留存着点滴回忆。”丁之光在不情愿中翻开心中那本发黄的旧日历……
1967年春末。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大地一片漆黑,人伸手不见五指。丁之光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终于到了界碑边。他用哆哆嗦嗦的双手摸着界碑,一面刻着“中国”两个刻骨铭心的字的石碑。跨一步就到国外去了,三个多月风雨兼程,抱头鼠窜,不就是为了此刻的死里逃生么?正当他抬起的一只脚就要踏上外国土地的那一刻,心中犹豫了,悬了好久的脚又缩了回来。难道就这样走了,就这样离开生我养我的土地?此时,脑海中突然展现出一个画面:刚戴上红领巾的他站在国旗前,放声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泪水从眼眶中喷出,“祖国”难以从心中割舍。“不走了,让他们拉回去枪毙好了。”丁之光毅然地转回了身。
五六百米之遥的边境小山村百家灯火。村头的那座大厝火光明亮,那是这个山村的大队部(村委会),从那儿传出阵阵口号声:“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本村最大的走资派!”文化大革命真是如火如荼,连这百多户的边境小山寨也不能幸免。也许是文化大革命过敏症的作祟,也许是阵阵口号声的连锁反应,胸前左边被打断的肋骨阵阵剧痛,重感冒连续发烧,加上饥饿和疲劳,使他身体弱不禁风,脑中浮现出往日受尽屈辱的情景。他不甘咽下这口气,不愿束手就擒,求生的愿望在脑中重占上风,又转过身去。
“谁?站住!”
不远处传来吆喝声,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逼来,是边防军发现了丁之光的踪影。
丁之光想也没想,本能地越过界碑,冲进异国的丛林中……由于慌不择路,不!是他根本就不识路,在迷宫似的丛林中东弯西拐二十几个钟点,日出又日落,没找到一座庄寨,连条人影也没遇上。全身高烧不退且又饥饿难忍的他终于倒下去了,倒在了这野兽虫蛇横行霸道的亚热带雨林中,奄奄一息。也许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成了雨林中的肥料,成了野兽口中的食物。
“老天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绝望中的丁之光竭尽余力大骂一句后,失去了知觉……
丁之光迷迷糊糊间要醒过来时,感到后脑勺像裂开似的疼痛。他下意识地抬高右手要触摸后脑勺,手却被冷冰冰的铁样东西挡住了。他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铡刀的木垫上,一把刃口银白锋利的铡刀正对准自己的脖子。此时,他不知道惧怕,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根本没有精力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咽喉火辣辣地痛,全身像被一团火燃烧着,本能地叫着:“水……水……”
“老爷,这尸体还在说话。”身旁有人大声惊呼。
“这小子没死也活不久了,把他的脑袋切下来!”
丁之光觉得这恶毒的声音来自很远,他大体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无力挣扎反抗,也无所谓挣扎反抗,反正都是死,被枪毙是死,被老虎吃了是死,被切掉脑袋也不过是死,死了倒是一了百了。身边弥漫着血腥味,他看见了,铡刀旁堆着四具无头尸体。然而铡刀并没有往下切,可能刽子手犹豫了。
“怎么不把这小子切了?”那恶毒的声音又响起。
“且慢!老爷,我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面熟,容我去看看。”
“去看看吧。”一个尖嗓子声音答应了。原来那恶毒声音不是发自这帮人的大头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到跟前,看了丁之光很久很久,可能是在仔细辨认,也可能心里盘算着什么。恶毒的声音又响起:“不认识吧,宰了他!”
“这不是丁之光吗?”五十多岁的男人惊讶地跳起来。这绝不是他乡遇故知,丁之光此时起才叫“丁之光”,在此之前的丁之光真名叫刘聿义,“丁之光”这个名字是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临时杜撰的。
第二章 逃亡(5)
丁之光没有力气回答“是”或“不是”,只是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太虚弱了。
“之光,我叫裕光吉,是你舅舅啊!”那个叫裕光吉的人蹲下身,检查着丁之光的身体,煞有介事地说,“听说你要来缅甸找舅舅,舅舅派人在边界等了你两天,怎么会走岔路?”
裕光吉站了起来,双掌抱紧,做个了拜叩,说:“老爷,二老爷,他是我外甥丁之光,而不是虎谷寨的喽啰,因中国文化大革命,家被造反派抄了,到缅北来投奔我,不知怎么会混杂到对方残兵败将的尸体中,幸而未死,请老爷、二老爷开恩。”
“是军师的外甥,放了。”老爷开口了。
“慢!”二老爷狐疑地望着裕光吉,“师爷没认错人?”
“裕某纵然有十个脑袋,也决不敢跟二老爷打马虎眼!”裕光吉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着。
在场的人信了。在这年头,在这环境下,谁肯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乡人伸出无私援手,除非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
裕光吉所投靠的村寨叫清水庄。清水庄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村寨,有三千多口人。清水庄种植有大片的罂粟,每年通过毒品买卖获得丰厚的收入。附近的虎谷寨首领对清水庄大面积的罂粟园垂涎三尺,昨晚,纠集人众偷袭清水庄。清水庄在师爷裕光吉指挥下设伏打了场胜仗,虎谷寨人马死伤惨重。根据此地惯例,被抓获的俘虏沦为奴隶,将死的敌人割下脑袋挂于寨门示众。丁之光昏迷不醒,被第二天打扫战场的清水庄喽啰误为虎谷寨战死的人而收尸回庄。
丁之光从铡刀下被拖了出来。若不是恰巧苏醒,早已尸首分离人头落地。这正所谓虎口余生,二世为人了。
丁之光生命垂危,如无回春妙手,必死无疑。裕光吉官拜清水庄师爷,人缘甚好,私下里请了原国民党李弥残部一位上校军医为丁之光疗伤治病。此军医医术高明,裕光吉之女曼丽亲自精心护理,丁之光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
丁之光疗伤治病其间,裕光吉只到丁之光住处看了他一次。见到裕光吉的到来,丁之光连忙从病床上爬起,按照中国的旧传统,跪地磕了三个响头,以示对再造之恩的感激。
裕光吉把丁之光扶起,只是淡淡地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怎能消受如此重礼。”
尽管裕光吉对当日从刀下抢救丁之光之事轻描淡写,丁之光心里明白,裕光吉也是冒着杀头的风险,稍露破绽,这荒蛮之地的人定会横刀相向。俗语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今生今世,丁之光愿为裕光吉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
裕光吉只问了些丁之光起居饮食方面的情况便走了。实际上,通过女儿曼丽,裕光吉对丁之光的全部情况已了如指掌。
转眼一个月,丁之光伤病大体痊愈。
一日傍晚,曼丽告诉丁之光,老爷的夫人要请他赴家宴。当他跟随曼丽准时赴宴时,夫人亲临门口等候迎接,不由他受宠若惊。
虽说是村寨首领府,除了大屋大院,加上几个院丁外,也没几件像样的摆设,红木桌椅工艺粗糙,四壁挂了些弓箭马刀之类的东西,最醒目的可能就是那张藏式大地毯了。首领老爷不在,作陪的只有师爷裕光吉父女。宴席上还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长的模样真像夫人。夫人介绍说是她的女儿,叫曼琴,师爷给起的名字。
当丁之光第一眼见到夫人时,只觉得眼前一亮,人却呆若木鸡。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瓜子脸上镶着分布适宜的五官,那大眼睛里的眼珠子像要喷出清泉,樱桃小嘴安着薄薄的嘴唇,说她“沉鱼落雁”,略嫌表述不足,说她“倾国倾城”,可能全世界仅此一人,形容词中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词语来描述她的容貌。曼丽在后面撞了他一下,他才如醉方醒,红着脸走上前。倒不是说他见色起意,心猿意马,对夫人暗存非分之念,实是他惊叹天人。
夫人已有察觉,只是淡淡一笑而已。
第二章 逃亡(6)
更让丁之光感到惊讶的是夫人说的中国国语相当标准地道,对中国的名山大川、各地的乡土风情如数家珍,显然她在中国受过良好的教育。
夫人平易近人,席间,像大姐般地对丁之光问寒问暖。渐渐,使丁之光解除了拘束,做到有问有答,但神态依然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怠慢与放纵。
无意间,丁之光发现了一个不寻常之处,裕光吉对夫人与丁之光的谈笑充耳不闻,却专心致意地为曼琴喂食,其神态如慈父般,超出了师爷对小姐的殷勤。
宴后翌日,丁之光像是无意似的对曼琴说:“师爷真疼爱首领夫人的女孩子。”
曼琴注视着丁之光半晌,那严肃的表情让丁之光心里发毛。她冷若冰霜地说:“好奇吗?这个世界最要命的便是好奇,好奇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敢……”丁之光大汗顿出,脸都吓白了。
“告诉你也无所谓,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