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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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街-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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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雪竹十分吃惊地看着薛三孝。不过,这倒不是因为薛三孝固执地认为雍阳与一座城市无缘,永远都是偏于一隅的僻壤,而是因为薛三孝直言不讳地说不久前发生在北京的一场政变大快人心。

  那是突如其来的政变。三年前的春天,宗雪竹在北京参加会试期间,恰逢朝廷正和日本谈判。为了阻止朝廷割地赔款,他挺身而出,率领全省的举人,给都察院送去了一份请愿书。在请愿书里,除了劝说朝廷拒签和约之外,他还忧心忡忡地说,倭人事实上已经把朝鲜半岛据为己有,断无得陇望蜀的理由,如果再向倭人割让台湾、赔付巨款,不但会助长倭人的野心,还必为西夷所效仿,我族从此以后将永无宁日。这份请愿书使他名噪一时。一天上午,广东举人康有为来到了他的住所——覃怀会馆,请他参加一个聚会。聚会在松筠庵举行时,与会者一致认为朝廷应当拒签和约,迁都抗战,变法图强,并决定把这三项内容作为核心建议写入请愿书。康有为连夜疾书而成的请愿书没有送入都察院之前,一千三百多名举人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名。在这期间,除了康有为,他还和康有为的学生梁启超常来常往。但种种迹象表明,都察院虽然接受了请愿书,却始终没有把请愿书呈送到光绪皇帝的手里。然而,请愿书的内容却开始广为流传,渐渐深入人心。由于念念不忘变法维新,今年的初夏,康有为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阻力,受到了光绪皇帝的接见和器重。在刚刚过去的一百零三天里,被戏称为“小孩班”的维新派通过光绪皇帝的一系列诏书,屡有变革朝廷祖制的惊人之举,被戏称为“老母班”的旗人派经常被吓得目瞪口呆,活像跻身于孩子们的游戏因而总是受到孩子的捉弄。秋天到来的时候,旗人派终于厌倦了这场叫他们出乖露丑、束手待毙的游戏,突然发动了政变。

  这一时期,在雍阳来回流传的有关这场政变的消息,几乎都出自来去匆匆的煤商,但那都是些令人难以一下子确信无疑的消息。因为这些消息一会儿说皇上弑母未遂已被旗人派活活勒死,一会儿又说皇上只是被据说根本不是他亲生母亲的皇太后囚贯满盈的巨匪;一会儿皇太后是在洋人的怂恿和支持下重掌朝政的,一会儿又说洋人终于发现皇上是一个好皇上并准备帮助他卷土重来……尽管煤商带到雍阳的消息经常相互矛盾,但旗人派扼杀了维新派,却是他深信不疑的事实。

  恰在这时,罗西尼神父来到了雍阳。接到吕知县的邀请时,他虽然捉摸不透旗人派扼杀维新派和一个传教士只身一人深入中国腹地之间的瓜葛,但他却马上为罗西尼神父执意要来雍阳进行调查的目的警觉起来。在他看来,罗西尼神父不为证明上帝的存在而远涉重洋,却为调查中国内地的经济状况不辞辛苦,不啻是不务正业,确是另有图谋。在薛三孝和朱洛甫欣然接受询问的过程中,他既注意到了罗西尼神父对雍阳手工作坊式的煤窑所流露出来的鄙夷,也窥探到了隐藏在罗西尼神父一双绿眼睛后边的仿佛发现宝藏的震惊与喜悦。

  他据此得出了他自己对于一座城市的看法,并据此认为罗西尼神父必会去而复回。但薛三孝却对他的看法不屑一顾,这使他欲言又止,不再跟薛三孝推心置腹。可是,薛三孝背着双手离去之后,他却又像刚才那样言之凿凿,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朱洛甫。除了朱洛甫,他还告诉了因迷恋罗西尼神父的异国情调而一度失去踪迹、现在又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宗雪樵。

  “雍阳将会出现一座城市,”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宗雪樵,“一座不同寻常的城市。”

  宗雪樵是他的一个远房堂弟,很小的时候就沦为了孤儿,被他的母亲宗老夫人收养起来之后,其名字虽然与他的名字一脉相承,犹如一母同胞,但人们依然喜欢称呼宗雪樵沦为孤儿之前的名字:宗四。

  听了他的话,宗四吃惊地看着他,弄不明白在他脸上忽隐忽现的东西,究竟是喜悦还是忧虑。可是,宗四到底也没有对雍阳能否奇迹般冒出一座城市表现出热情和兴趣,继续专心致志地想着罗西尼神父从头到脚的异国情调,活像破解着一个千古之谜。这是难以磨灭的印象,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心里就很不舒服。

  “原来那就是洋人啊!”终于有一天,他长舒一口气,乐不可支地说,“从一只染缸跳进另一只染缸,把自己染得黄一块绿一块红一块的,像染坊染出来的花布。” 。。

第一章(3)
果然不出宗雪竹所料,笫二年的夏天,黄头发绿眼睛红鼻头像是一块花布的罗西尼神父又一次来到了雍阳。不过,与去年不同,他没在东雍阳村停留,而是涉过黄土沟,直接来到了西雍阳村。

  适逢宗四的妻子做着月子,一个一呱呱坠地就频频发出惊叫声的男婴,把宗四折腾得疑神疑鬼,寝食不安。所以不等满月的日子来临,他就急忙把儿子抱到宗雪竹的书房,请宗雪竹给他的儿子取个吉利的名字。宗雪竹把骚动不安像是与一个阴森可怖的世道一道降生的男婴看了又看,视若己出,然后就叫宗四准备好笔墨纸砚。宗雪竹一边写着名字,一边念道:

  “宗——怀——礼——”

  “宗怀礼?”宗四高兴地说,“好名字!真是个好名字!”

  恰在这时,传来了罗西尼神父重返雍阳的消息。宗雪竹大步流星地来到了西雍阳村。尽管事先已经预见到罗西尼神父绝对不会像去年那样形单影只,但他所看到的情形却仍叫他大吃一惊。因为除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铁器他从没有见过之外,面对一群碧眼虬髯的洋人,他甚至分不清张三李四王麻子,不禁怀疑洋人的母亲不同凡响,一下子就生了这么多的孪生儿子。假如不是罗西尼神父微笑着从他们中间走出来,而且依然穿着标志身份的黑色长袍,他几乎连这个关心中国命运的意大利人也辨认不出来了。乡民们又一次蜂拥而至,一层层、一圈圈,把他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评头论足之余,乡民们纷纷夸奖宗四的眼力:洋人果然越看越像从染坊里染出来的花布。面对乡民们肆无忌惮的围观和七嘴八舌的议论,他们不愠不怒,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一双双色彩斑斓的眼睛轻轻松松地越过乡民的头顶,朝着村外望去,散布在田野上的煤窑正如罗西尼神父的描述,看上去果然很像一座座黑色的坟包。

  听着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罗西尼神父不急不躁,传播福音似地大声纠正道,这些奇形怪状的铁器绝对不是铁锅、铁灶、铁烟囱之类的洋炊具,它们可都是用来钻探矿藏、寻找煤炭的机器。听了这话,薛三孝大吃一惊,满脸一如去年的和颜悦色顿时烟消云散。他先是狠狠瞪了罗西尼神父一眼,然后就气哼哼地拂袖而去。通过罗西尼神父不厌其烦的解释,人们虽然勉强弄明白了这些铁器的用途,最终却还是哄堂大笑起来。

  一个绰号叫“神眼”的男人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出来,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些铁器中间。于是,人们前仰后合,笑得更厉害了。这个人叫吴浩宇,他被人们称作“神眼”,是因为他毋需借助任何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甚至已经不需要勘矿歌谣的指点,仅凭一双肉眼就能发现埋在地层深处的煤炭。然而,当他把垂在脑后的辫子盘绕在脖子上,弯下腰来,把铁器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笑得东倒西歪的乡民们立刻敛去了笑容,站直了腰杆,惊愕之下面面相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于发现,但只靠眼睛去发现却是远远不够的。”

  薛三孝突然去而复回,怒气冲冲地质问罗西尼神父,问他究竟是神父还是掮客。毫不犹豫,罗西尼神父肯定了前者,否认了后者。

  “你既非神父也非掮客。”薛三孝气呼呼地骂道,“世上果真有上帝的话,你就是那个撒旦,因为你带来的全是妖魔鬼怪!”

  说完这话,薛三孝又一次拂袖而去。神父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他对宗雪竹和朱洛甫说,平心而论,无论是神父的使命或是掮客的职责,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雍阳一旦出现一座城市,它给雍阳带来的将是上帝的福音,绝不是撒旦的邪恶。

  “这么说,你确是一个神父了。”朱洛甫小心翼翼地说,“还有这些奇形怪状的铁疙瘩,是不是用来证明上帝的法器?它们真能把雍阳变成城市?”

  “你果真是神父的话,”宗雪竹意味深长地说,“不妨先探探雍阳的人心。雍阳不是南阳,雍阳可不稀罕靳岗教堂那样的城市!”

  罗西尼神父又大笑了一阵。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一年来的经历。他在中国内地的调查活动结束后,就乘坐一艘英国客轮离开了上海,打算回到幽闭在梵蒂冈宫的罗马教廷述职。在马六甲海峡,客轮险些被海盗偷袭得手。船过地中海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没有按照计划离船登岸,而是穿过直布罗佗海峡,来到了英国。在伦敦,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拜访了一大批过去迷恋、现在依然迷恋远东的富人,就连霍华德侯爵那么高贵的门庭,他也敢于登门拜访。但无论王公贵族或布衣商人,起初无不怀疑他是一个假冒神父的威尼斯骗子。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假如没有一座显然来自远东的煤玉佛像为证的话,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中国腹地有一个名叫雍阳的地方,那里埋藏着难以估量的乌金,但是那里的人们却只知道享其皮毛,安贫乐道。然而,他费尽口舌游说他们的目的,却不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大惊小怪,而是要把他们花不完的英镑变成一家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本。这家公司在堪农街宣告成立的时候,霍华德侯爵欣然就任公司总裁的同时,英国驻上海领事馆的资深外交官沃克尔也在电报中表示,他十分乐意接受董事长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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