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斑鸠-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己从未亲身经历过苦难的磨练,我缺乏面对现实生活的能力。尽管我念到初中毕业,在子午川也算个文化人,但我发现我对数字不敏感,这个缺陷使我的第一次远行很快便陷入窘境。如果从开始就好好计划,起码现在我不至于住在这条破船里。住旅店的时候,我还可以从古人的情怀里得到慰藉,吃过烧饼躺在床上,不时便会冒出什么“旅人”或“游子”的念头,坦率说,某些时候我挺惬意的。可现在,当我真的流落街头,我发现原先那些浪漫的念头竟如此脆弱,两顿饭饿过来,再没什么“诗意”了。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我带来的那些书帮了我,使我不至于太无聊。经程天佩同意,我的铺位已经搬到北面,和他紧挨着。这里光线要好一些,舷梯口的阳光上午照在西面的舱壁上,下午又照在东面的舱壁上,充足的光线给了我阅读的好心情,那些日子我频频光顾伯爵的庄园或是贵夫人的沙龙,在啃着烧土豆的时候,我参加了数不清的宴会和舞会。为了感谢程天佩的关照,我把整本的《 聊斋志异 》译成白话讲给他听,我和我的同乡蒲老先生串通起来,很快把这个骄傲的小家伙蛊惑了。有一回我散步(这是我在学生时代养成的好习惯)回来,发现他竟拿着我的《 聊斋 》在看。我说你上过学吗?“上过两年,”他合上书说,“这本书看不懂。”
  “其他的书能看懂吗?”我把李青崖先生译的莫泊桑小说选集递给他。
  他翻了一下,说:“勉强能看,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望望铺上的《 聊斋 》,“你学问真大,什么时候我能看懂这本书就好了。”
  我说:“你真该上学,为什么不念书了?”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他笑嘻嘻说,“念书的时候早过去了,教书还差不多。”
  “对不起,”我说,“忘了你都十八了。”
  “‘扪虱’是什么意思?”他看看我,再看看《 聊斋 》。
  我说就是在身上摸虱子,是古时候文人的一个癖好,边谈学问边从身上摸几个虱子出来掐了,被认为是一件挺体面的事。他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在腋下鼓捣着,一会儿便捏了一个虱子出来。他把虱子放到掌心,看着它爬,那是个又黑又大的虱子,乌油油的,一看便知道在身上养了很久。我见不得他玩虱子,说快把它扔了!他说你没有吗?我说小时候有,长大了没有。他说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小时候没有,长大了才有。我逼着他把内衣脱了,然后烧了一桶开水,把衣服扔到开水里煮,估计有成百上千的虱子被煮熟了。
  小家伙白天除了睡觉,再就是缠着我下五虎或者给他讲《 聊斋 》。他通常在晚上出去,天亮之后才匆匆地回来,我想象不出他在这个年龄有什么夜不归宿的理由,问过一回,小家伙对我很不客气,扳着脸把我训斥了一通,说是我再不“安分守己”的话,他就要让我“另谋高就”。但很快他就舍不得让我走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至少让他看到了我还不是一个废物。 。 想看书来

贼船(2)
那天早上我正在沙滩上生火做饭,程天佩狼狈不堪地跑回来。他在返回海边的山路上让人抢了,两个外乡来的叫花子看中了他的大棉袍。据程天佩说他也反抗了,终因力气有限,被人扒了大棉袍,又给了两个耳光。他可怜巴巴地说:“老李,咱们算不算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了,”我说,“找那两个家伙去,简直无法无天了!”
  据程天佩描述,那是两个瘦小的叫花子,他们埋伏在树丛里对他进行突然袭击,得手后立即逃走,如果不是那两个家伙跑得快,他一定会把大棉袍抢回来。
  显然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信心,小家伙没说实话。其实那两个家伙一点也不瘦小,并且也不像是乞丐,看样子是两个*不羁的流浪汉,其中有一个家伙比我还高出半个脑袋,程天佩的大棉袍套在他身上,像穿了一件半截子棉袄。我们是在山东侧的一处树林边上找到那两个家伙的。他们拢了一堆火,火堆上烤着面饼,那两个人坐在火堆旁,正为一件事笑得前仰后合。见我们来了,其中一个戴毡帽的矮个子笑嘻嘻说:“看呐,小公鸡跟上来了。”
  “还领了一个大公鸡。”大个子阴阳怪气望着我。
  “这是我哥,”程天佩气派地介绍说,“他给程天佩当过侍卫官,你们最好不要惹他生气,乖乖把棉袍还给我,咱们各走各的路。”
  “原来是你哥,”大个子乜了我一眼,对小个子说,“秃子,传我的话,问问这位侍卫官,他有什么要求。”
  小个子摘下毡帽捂在胸口,行了个十分标准的鞠躬礼:“公鸡先生,我们老大问您话了。”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尽量平和地对大个子说,“把棉袍还给我兄弟行不行?”
  “要是我不还呢?”大个子虎视眈眈朝我走过来。他手里还擎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面饼,面饼串在树棍上。大个子摇着手里的面饼,像在摇一个拨浪鼓。“大袄真暖和!”他咬了一口面饼,咝咝地吸着气,“有本事你就给我扒下来。”
  “我没有扒别人衣服的习惯,”我说,“盗亦有道,抢一个小孩的东西不害臊吗!”
  “他说什么?”大个子翻着白眼问他的同伙。
  “他说他不愿意扒别人衣服。”小个子谄笑着说。
  “可是我愿意,”大个子一把抓住我的衣服,“秃子,给你弄一件蓝制服穿穿怎么样?”
  “是件好衣服!”小个子说,“喜欢四兜的,不过三个兜的也行,将就穿吧。”
  “那么,这件衣服就归你了。”大个子把面饼扔在地上,腾出右手来抓我衣领子。他这一招实在没有名堂,一看便知道是外行。我向右侧闪开,顺势扣住那家伙的手腕,猛然转身把他扛起来,实实凿凿掼在地上。那家伙像个破布袋一样沿山坡滚了几下,卡在一棵树桩上不动了。
  “摔出人命了!”矮个怔怔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同伙。
  “传我的话,”程天佩吩咐道,“问问这个大傻瓜,棉袍给还是不给。”
  矮个跑过去扶起他的同伙,大个子吐出一口面饼,迷迷糊糊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差一点让人摔死!”矮个动手给他脱着大棉袍。
  “传我的话,”大个子揉着脑袋,“问问是谁把我摔成这样。”
  “是个侍卫官,那什么……程天佩的侍卫官。”矮个把同伙身上的大棉袍扒下来扔给程天佩,“周大巴掌,你妈的也有今天!”
  我们走出去挺远,听见矮个在后面喊:“哎——那什么,程天佩是谁呀?”

贼船(3)
“张学良的部下,”程天佩答道,“新编十六军军长,程军长。”
  程天佩边走边仔细检视他的大棉袍,棉袍里子上缝了很多补丁,仿佛每一个补丁里面都藏着东西,确信那些东西都在,他把棉袍又穿在身上。为了答谢我,小家伙送给我一个银戒子,我一再推辞,惹得他很不高兴。我说你要是想谢我,就请“侍卫官”吃一顿馆子吧。他想了想,说明天吧。我说为什么明天,我可等不及了。
  “今天晚上有事,”他说,“明天咱们去驿站饭庄。”
  这天晚上,程天佩早早就出去了,半夜的时候他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老李,你起来。”他在黑暗中急匆匆摇着我。我爬起来,揉着眼说又怎么了。他说:“你先出去一会儿,有几个朋友要来,他们不喜欢看到生人。”他塞给我一个纸包,“这是两个麻花,给你的,你到西边岬角那儿等着,完事了我过去找你,记住了,无论看见什么你都别管,别让他们知道你在附近,快去吧。”说着他把我推出门外。
  走出船舱,我看见在沙滩下方停了一条船。那条船悄无声息泊在岸边,黑魆魆的一点光亮也没有。它显然是奔着程天佩来的。看来这个穿着大棉袍的小家伙并不简单。
  我走到海湾西面的岬角,在沙滩上坐下来。天气挺好,感觉不像前几天那样寒冷。岬角前端参差不齐的礁丛像一排巨兽蹲伏在黑暗中,潮水偶尔在礁丛下面弄出一些空洞的声响,像有人心不在焉地敲着一面牛皮大鼓。那条来历不明的船在海里轻轻晃着,船桅高高地刺向空中,帆桁斜挂在船桅上,借着暗淡的月色,甚至能看见桅绳在风里飘动。凭感觉,这条船不会待得太久,如果程天佩的朋友们不想在白天让人发现,那么在落潮之前他们必须退走。后来我看见在我们那条废船北面的高地上,有几个黑影在夜空闪动着,继而隐进黑暗中不见了。稍后便是杂乱的踏水声,那条船迅速挂上帆,悄无声息地向海里驶去。
  那船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开始我还以为是走私船,大概类似于李秉义那一路买卖,可是据我观察,上船的人都空着手,他们没往船上装货物。显然这是一艘接人的船,看来小家伙从事的勾当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老李,老李。”程天佩沿海边走过来,边走边小声喊我。小家伙阴森森的,像一个招魂的巫师,他站了一会儿,突然快步向沙滩上方靠近废船的地方走过去,大概他以为我躲在上面偷看。我尾随着他向那边走,快到船舱的时候他转过身来:“回去吧,他们都走了。”
  程天佩心情挺好,他坚持要把狗皮借给我,我说狗皮就不用了,我已经用了你两条麻袋。程天佩摸黑鼓捣了一阵子,然后躺到铺上,沉寂了一会儿,他问我今天晚上看见什么了。我说看见礁石了,还有海水。
  “挨冻了,”他说,“可你也不吃亏,我还给你两个麻花。”
  “那条船是怎么回事?还有你那些朋友……”
  “不该知道的你别问。”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说你自己要留点心,别让大人把你踩扁了。程天佩好像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他像大人那样派头十足地打着哈欠:“今天晚上可真累呀!”他说,稍后便响起了均匀的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