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的欢欣，随着下课、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逐渐消退，想到爸妈都不识字，谁来分享我的喜悦呢？我握着那一纸奖状，站在家门口看着坐在地上玩泥巴的妈妈，我突然觉得对妈妈来说这就像一张废纸，我的手指伸出去又缩回来，脸上再浮不出任何笑容了。我怀着一丝希望走到爸爸身旁，小心翼翼地说：
“阿爸，你摸摸这张纸……”
爸爸摸了一下，疑惑地抬起头。
“阿爸！这是奖状耶，是我考试第一名的奖状。”我说。
爸爸连“嗯”一声都没有，他缓缓扶起拐杖要站起来，我想他应该会拍拍我的头，会说一声“你好乖！”或“你好棒！”我仰望着他，看他清清喉咙好像要讲话了，我满心期待着……
是的！他说话了，他说：“快煮饭！要出去当乞丐了！”说完他便转身走到屋外去了。
“好。”我一直等他走出屋外，才有气无力地说出这一个字。
好，我去煮饭。怎么又鼻酸了？好，待会还要赶去做乞丐。怎么心这么痛？好，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这张奖状要拿给谁来看呢？
我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突然就跑到大门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奖状，对着上天，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朗诵起奖状上的文字：
“奖状。查一年级乙班赖东进同学，
于一九六八学年度第一学期第一次月考荣获第一名，
特颁此状，以资鼓励！”
我念完一次，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鼻涕眼泪，再念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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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最伤心的事
读半天班的时候，中午回到家，看到天气这么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连忙将家中的两床破棉被拖出去，晒在地上，在阳光下曝晒，希望跳蚤、臭虫都被太阳晒得吓跑。然后换下制服，便出门行乞去了。
整个下午时间很长，我终于可以喘口气慢慢走。来到村庄的广场上，有许多小孩围在一起打陀螺。他们先将绳子一圈圈缠绕在陀螺上，用手一甩，陀螺飞出去落地后便一直在地上旋转不停，他们乐得又跳又叫，难怪刚刚在远处我就听见他们的笑声。
真想摸一下那个旋转的陀螺。
我将小脸盆抱在胸前，不禁停下了脚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旋转的陀螺。
我从来没有过一个玩具，小时候姐姐曾经捡到过一个人家丢弃的布娃娃，娃娃的脸又黑又脏，用纽扣做成的眼睛掉了一颗，衣服也被之前的主人扯破了，但是姐姐还是爱得不得了，几次她想找我一起玩，可是我那时觉得男孩子玩布娃娃太娘娘腔，所以都拒绝了。
生命中有一个景象我一直难以忘怀：
黄昏里，我在屋外向着空地丢着石子玩，自己和自己比赛，一次要比一次远，而姐姐就坐在地上对着布娃娃说话，草浪被夕阳照得泛起一片金黄，姐姐的侧脸和布娃娃残败的脸相映在黄昏里，大地一片静谧，姐姐发现我在看她，抬起头来对我嫣然一笑。时间一定是暂停了，这黄昏、这草浪，如此美好。
但现在想起来，那个破烂的布娃娃却像是预言了姐姐的命运。
我看着他们打陀螺，忍不住越靠越近。有些小孩丢得不好，一甩出去，陀螺转也不转就跑远了，我看了热心地去将陀螺捡回来拿给他，小孩向我做个鬼脸：“多管闲事，谁要你捡！”真是好心没好报，既然不能玩，我觉得看看也不错。
陀螺旋转，就像是人的命运在转动，有时转得又顺又好，有时却歪歪斜斜地转两圈就不动了，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命运随时会变，那根线却是操纵在自己的手中。命已注定，运可以用双手改变。想到看陀螺也可以体会人生，我忍不住得意地偷偷笑了。
我大着胆走上前去，对着一个大孩子说：“哥哥，你的陀螺借我玩一下好不好？”
“走开！”他将手夸张地一挥，“要玩自己不会去买！穷鬼子、乞丐子，才不要借你！你叫你爸买给你啊！”
我听了头一低，算了，一个人要求别人，还不如求自己，当一个人让人瞧不起的时候，就更要奋发图强！我低声念着以往在乡里间聚会时，我在窗口听到的那些老年人所说的勉励的话，这才想起我一时贪玩，差点忘了一家人还在等着我的晚餐呢！
不贪玩了，我还是努力去要饭吧，希望今天运气好一点，少挨点骂，多要些饭。
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我正要敲门，突然听见在转角处有几个大人很诡异又很开心地笑着，朦胧间我好像听到爸爸的名字，我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是啦！是啦！那个就是憨蛇的女儿啦！”
“听说生得真水！”
“要你说！我上礼拜才去玩过，又年轻又好，哈哈！”
“你不要一个人高兴，什么时候带我们去！”
“包在我身上！我来带路，哪一天我们几个人好好去玩！”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漂浮在空气中，每一声都像一把刀，将我的心割过来又划过去。
我忍着心如刀割的痛楚，压抑着一腔的怒吼，咬紧牙根，双手捂着耳朵，一路狂奔到小巷子里，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啊！——啊！——”我凄厉地向天嚎叫，“老天爷啊！——你睡着了吗？”
姐啊！姐啊！家里穷到你去卖身，却让有钱人这样糟蹋！这是何等的耻辱！何等的痛苦！我愤恨地捶着大地，真恨不得手上有一把刀，我要去把那些欺负你的人杀光光！全部杀光光！杀一千刀、杀一万刀！
姐姐，我对不起你！都是阿进不好，阿进不应该要求去学校读书，阿进是个自私的弟弟，姐姐！我好想你啊！阿进对不起你——
愤怒与羞辱让我将嘴唇咬破了，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从此以后我的手中要时时刻刻拿着课本，我要战胜命运！我要得到更多的奖状！我要让上天看到！我要把姐姐救出来！
姐姐！你要等着啊！
。。
30 可爱的家（1）
读书以后，我们有了第一个真正的“家”。
爸爸在乌日乡前竹村里找到一个废猪舍，主人不知搬到哪里去了，这个猪舍就一直废弃在那里。为了要搬进这个猪舍，我开心了好几天，虽然左边邻居是大猪小猪、右边邻居是母牛公牛，猪粪、牛粪的味道臭得不得了，叫声又特大，但是至少终于可以离开恐怖的百姓公庙，夜里也不必再走心惊胆战的坟墓路回家，我也不用再担心晚上梦到鬼压床了。
说这“猪舍”是家，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个七坪大的“家”既没有门，也没有厕所，墙壁班驳破烂不堪，地上凹凸不平，而且墙还是靠着两个大竹筒顶着，才不至于倾斜。有时看着那片土墙，忍不住提心吊胆，双手合十拜一拜天公，还真担心它会在夜里轰然倒下，那我们这一家的性命可都完了。一张木板下面垫上几块砖头，就是一张床，一家十口就睡在这张床上，头对脚、脚碰头，每个人的位置都卡得刚刚好，连要翻个身都十分的困难。家里没有电，晚上只能靠蜡烛照明，但即使是白天，屋子里仍是黑压压的一片。屋顶上还有十几个破洞，一遇到下雨，全家的锅碗瓢盆都要出动，叮叮咚咚响个没完。因为没有厕所，我们便用一个塑料桶当马桶，作为全家人的厕所，放在屋子内臭气冲天，每天积满了一桶，就由我端到水沟倒掉。
到了晚上，可就热闹了！老鼠、蟑螂全都出来开party，一会儿吱吱吱，一会儿喳喳喳，有时像在开紧急会议，叫声密集而紧张；有时又像在玩游戏，叫声忽高忽低、此起彼伏；还有时候我们听到“砰”一声，然后是“吱——哎哎哎”的哀叫声，原来是老鼠玩得太乐了，竟然从屋梁上摔了下来。我和小弟躺在床上，都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
白天的时候，老鼠偶尔也会出来串门子，爸爸靠着听音辨位，用竹子乱打，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一只也没有打到。爸爸气了，便花了钱去买一个铁夹板来抓。铁夹板在角落里，有一次我不小心一脚踩到，痛得我哇哇大叫！我喊着：“夹到了！夹到了！”我叫了两声就痛得说不出话来，结果爸爸以为是夹到了老鼠，十分兴奋！他说：“夹到啦！太好了！阿进你帮我抓过来，我要好好地修理它，先浸水、再用火烤……”我惨叫一声：“爸啊！是我的脚啦！”
虽然搬了新家，但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小学三年级开始要带便当，爸妈都不会煮饭，所以我只好自己料理。大部分的时候，我的便当中全是白饭，有时饭太软像稀饭，有时又煮过头全是锅巴，每到中午吃便当，大家都喜欢把椅子倒转过来聚在一起吃，有些顽皮的男孩子更是四处吃同学的便当。而我怕同学看见，所以便当盖都只打开一半，一个人默默而快速将它吃完。还好我在小学当了六年班长，加上平日又很严肃，所以同学们再会闹，也不敢来打游击。有时候我偷偷望着同学的便当，里面有鱼、有蛋，还有绿油油的青菜，心中不免羡慕；又听见同学们不时地抱怨：“哎呀！我妈最讨厌了，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吃鱼，还要给我带鱼！”“又是红烧肉！连续吃了三天啦！”低头看着自己的白饭，想到这是姐姐卖身换来的白米，我的心一痛，再也吃不下饭，干脆将便当收起来，跑到操场的大树下，一个人闷闷地坐着。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吃不好没关系！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吃臭酸剩饭的日子我都过来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后来，状况好些的时候，我会为自己加一个荷包蛋，或是用猪油加酱油拌饭，这对我来说就是最丰盛的便当了。
当然，缴学费是我另外一个困扰。在求学生涯的十二年中，我都是靠奖学金来缴学费的，有时候奖学金先被挪去当生活费，等到要缴钱的时候，我就开始烦恼了，有好几次在缴不出学费的前一个夜里，我坐在床上泪流满面，不知道前面的路要怎么走下去。最后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