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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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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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哒哒嘀———”
  “快!”两人进屋,秦天点燃一束草把叫玉兰举着,自己双手捧住装满湿稻穗的沉甸甸箩筐,一步步踏着楼梯,从狭小楼门推上去。
  玉兰说:“可惜顺子他们插得迟,一把青壳,不然也跟他们割一些。”
  “反正倒围子就要逃荒,你以为这点瘪谷能吃几天?”
  玉兰扔了快燃到手指的火把,重点一支,照着丈夫将最后一箩稻穗提到楼上。
  “哎,你说二遍号怎么像在东边堤上?”
  秦天摸黑在楼上说:“一定是渡船亭子河管出事了。东堤要不倒就不倒,一倒就会倒得快。嗨,还有什么要拿上来?快点!”
  玉兰正举着火把往地上照,一声铜号,像饿狼凄厉的嚎叫,钻透淤泥般沉重滞闷的黑夜,钻进啸天湖人的耳里,钻进他们虚弱悲凉的心里。它如一条猩红发亮的狼舌突然闪现在玉兰奄奄欲灭的火光里,一下将她惊倒。
  她两腿如坠地的火把一样最后痉挛地一抖,残留的一点气力如烟四散,身体立即委顿,一声惨痛的号啕凄然迸裂:
  “哎哟天呢天呢,怎么得了天啦……”
  就在玉兰火把坠地的一瞬,秦天“噌”地跃下地,挽住妻子,冲出门,在禾坪停住,喝声:“莫哭!”借着黯淡星光机警四望,竖耳细听片刻,然后拽住玉兰,说:“朝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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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地洪流(1)
啸天湖人花很大力气防守的西堤尚在滔滔洪水中坚持,那一向以为土质好的东堤却因管涌迅速坍塌。
  大堤下部洞口豁开,眨眼间上部随之溃倒。
  裂口撕开,高高聚积的江水顿如山崖崩陷,雷霆万钧的力量首先将堤下农田冲掘出一个湖泊般巨大水洞。水从洞底翻卷而起,如万千熊罴的兽阵,一波紧接一波,向漆黑沉静的田园房舍疯狂扫荡而去。
  啸天湖人都听到那吞噬一切声息的“轰隆隆———”第一声巨响,人耳好像钻进蜂子,一边嗡嗡响,一边隐隐地疼。脚下土地一连串抖动,从第一声巨响,后面一连串雷鸣,是老天爷那种举世无双的低音共鸣。老天张开与大地同样浑厚的歌喉,同时伸出极不雅观的洪水之舌———那从高处泻下的瀑布,如恐怖传说中的龙舌,恣意舔食绵软蜜糖般的土地,然后连带蜜糖上的小摆设:树木、房屋、塘坝、庄稼,都被这魔舌轻轻一卷即踪影全无。
  这时的啸天湖不再黑暗,宽宽水口与急涌狂奔的巨浪闪烁雷电般耀眼白光,抵近的空间和物体被照亮,它是携带巨大热量的金属溶流,世界并非被淹没,而是被融化。只有最前端的洪流才携些泥沙、禾稻、树木、杂物,尾随的水流却无比晶亮,犹如世上最大、最厚、最重、最白、最纯、最富生动魅力的绸缎。
  刹那间,邻近丘陵村口水位陡然下降,各处江水欣欣然忙忙然向溃口奔来,它们身上漂浮物也着魔似的朝此处你追我赶,然后从一丈几尺高有优美弧线的水崖猛蹿下来,昏头昏脑跌入刚刚冲掘好的倒口底部,立即成抛物状奋力翻起,卷向几丈高大浪尖顶,紧接着一头蹿进狂浪的深谷,然后再次翻卷,再次攀上浪峰,再次下跌……
  洪水进入田园后就分散扑向四面八方,碾压它遭遇的一切。可是,啸天湖垸子并不辽阔,没太多可供它们恣肆的舞台。向西的水流翻过内湖———啸天湖的渠堤,与啸天湖静水合为一处,狂猛势头渐次减弱,内陆湖水的软性承受力使它们受到牵制,再卷翻着拍向河堤内坡,便无处可去,几成强弩之末,只得倒流过来,却又遇上后面还要汹汹西去的江浪,于是在一片胡乱砰击声中自相残杀。回转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力雄厚,那翻天覆地不可一世的魔鬼渐渐气焰低迷,随着垸内水量增加,水位升高,一切的狂暴渐渐找不着施威之地。也就一个来时辰,啸天湖与江河水面平齐,甚至略高一点。
  如此,无所谓内外,无所谓江河与田园了,强暴与柔弱之争,实力与空虚之争,灾害与生命之争,人类与自然之争,在恶狠狠地相持数日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场弱肉强食的战争,居然眨眼间结束了。
  然而,当人们被地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高居天庭的暴君又发动了另一场摧残生灵的行动。它瞪大霹雳之眼,吐出闪电的长舌,喷射暴雨,嘶吼狂风,在已经被侵占、被吞咽、被完全征服的啸天湖,以及周遭江河山野上空恣威逞怒起来,仿佛要争夺那惟一一枚主宰人类的强权之杖。
  本来被占领者向占领者刚刚签下的屈辱的城下之盟又要改写了。堤内堤外掀起一片狂涛巨浪,暴雨如鞭,电光如鞭,白鞭黑鞭交替抽打这片死亡之地,抽打鱼鳖般虫蚁般可能藏匿某个角落、某片尚浮于白浪中的小小土丘上的人类。
  强暴不愿放过任何残存的弱小,不愿放过任何早已投降、早已对他们既无威胁也无裨益的生存之物。这就是强暴之所以成为强暴的道理。自我侥幸、自我怜悯、自我苟且,都不是弱者的避难所。如远古以色列王,将一切所遇所见者赶尽杀绝,强权才能万古煌煌。
  这个黑暗喧嚣的夜晚如此漫长。
  经历了蝼蚁般自我保护的战争,人类盼望的黎明曙光依然遥远。
  啸天湖已无一处房屋可以藏人。秦青山屋子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秦天的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已大水封檐。骆雨生的房子冲得不见踪影。水炳铜的房子如乌龟壳顺水漂向远远的汪洋。肖仲秋的吊脚楼躯壳尚存,但楼板被堤下翻卷的大浪撞击得七零八落。其余人家或者卷走半个屋顶,或者坍塌一间两间。姚先喜房屋算保存完好,却也被波涛吞封了屋顶。
  若有一双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啸天湖垸一片汹汹洪浪中,只有秦铁牛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还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开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头引颈向天的苍鹭,嘴上没有叼鱼,却一副向渔人诉说的模样。愤懑地诉说水情?忧郁地诉说渔汛?它们无奈,却不离去,水禽与渔人,总在存亡里相依。
  曙光既然遥远,黑暗就乐在其中。啸天湖未溃时,黑暗中仍有生气,仍有人的汗味。溃倒后,黑夜充盈的便只有洪水的霸气,以及它夹带大小动物尸体的腥臭。
  难道啸天湖人死光了?
  没有。
  暂时担承啸天湖人性命的处所,是金钩寺那几垛断壁残垣,断壁残垣之下是人称“浮坟”的临江岩石。
  这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岩石,别说啸天湖水洼泽地,八百里洞庭泥沼淤滩,即便邻近丘陵山岗,也见不到这种岩石。
  它颜色黛青,纹如直线,平面约一亩大小,犹如片片树叶或片片鱼鳞叠垒而成,临水的南、西、北三面,远远看去,锋棱错落,犬齿不齐,只有东面被啸天湖大堤掩埋。
  

四.天地洪流(2)
因它含大堤而凸于江中,年年岁岁奔涌的江流,在它前侧、西侧掏出深潭。最严酷的冬干水浅年份,别处河床大片暴露,这里仍碧水悠悠、清波漾漾。不说汛期,即在冬干时节,任你江河老客,渔猎豪强,无人敢向深潭撒上一网,世世代代湖区人梦境中,这是一头巨龙或水怪的洞穴。
  现在,它是一垛啸天湖人的救命神岩。
  啸天湖老少七八十口人,全挤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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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浴血金钩寺(1)
姚竹村向秦天、肖仲秋报告他看管的大渔船被洪水卷走时,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是真正痛心自己失职,两耳光居然打得他左眼角那小指尖大的一绺赘肉红肿得浸出血来。秦天逮住他的手,他们看到吊船的碗口粗细的桑树折成两截。姚先喜兄弟的两条渔划子一条完好无损,一条被风浪抛起砸裂了船帮。
  金钩寺石头上的二神庙原来前后两间,现在只剩左右两三尺高的麻石断墙,唯犬齿状后墙尚有一人多高。
  庙基南北两侧大堤也淹了脚踝深的水,江上大浪到堤面就变成细碎浪花柔推曼拥。庙堂地面高出水面尺许,因为大雨如注,同样水流哗哗。
  人们密密麻麻挤在这方寸之地,上年岁的老人坐在几条石头上,女人抱着尖声哭叫的孩子或背倚矮墙,或蹲在地上。男子汉干脆席地而坐,任雨水从臀部和大腿间横竖流淌。蓑衣斗笠给老人孩子穿戴着,男人和妇女光着脑袋受雨淋。其实原来有不少雨具,多半在奔逃时被狂风揭走了。
  没有人穿得一身干衣服。夏日衣衫单薄,有的人整个夏天都不穿上衣。他们赤膊劳作,一任日晒雨淋,到夏秋之交脱几层皮。那油黑粗糙的双肩双臂是他们不需缝制不需洗换的上好衣裳。有人一条裤衩就可度过一个夏季直至深秋。
  风鞭雨箭是长眼睛的,它们不会看不见这里号啕瑟缩的人群。啸天湖尚且已变成一座水城,这帮穷寇怎么能占据神灵的领地苟延残喘?难道有谁许诺让你们继续生存?
  人们脸面皮肤麻木了,水淋淋湿漉漉的孩子哭号声渐渐嘶哑乏力,成年的女人男人接续着叫骂哭喊。这类哭喊夹带难听的方言俚语,他们咒天,咒地,咒水,咒世界,咒他人。
  在一片对天地神明不恭不敬的咒骂声中,有些老人小孩渐渐萎靡。
  哭叫声风雨声与远远近近浪涛交织混响,人们身体的旧疾与新病在死神唆使下,乘黑暗向可怜的生灵偷偷下手。
  除了旷日持久或突然遭遇的疾病,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向他们露出尖利的獠牙。
  也许黎明正在临近。世界风雨如磐,彤云如网,黎明这个可爱的玩意对他们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然而,人们毕竟可以看到一些物什影像了。
  这些影像令他们肉跳心惊。
  这世界不止人类一种生物,除鱼类、鸟类,还有比这一切数量庞大得多、品种丰富得多的哺乳类、爬行类、昆虫类。
  这些生物平时生息在人类不易观察的地方,在地下,在沟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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