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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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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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书

  献给我敬爱的父老乡亲

  以及这片我深深眷恋的土地

  ——题记

  第 一 章

  
  (一)

  “民国十九年……”

  民国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930年,在南通东乡父老的记忆里,色彩斑斓而绚丽!

  民国十九年,在我的父辈们的回忆里,如火如荼如雷如电,一片喧哗和呐喊,一片混乱和骚动,一片血雨和腥风。

  民国十九年,隶属于南通州的那片江海大地四处闹起了“红匪”共产党。白天满地里敲锣鼓,黑夜满地里烧火把。赤卫队、游击组、醒农会、红旗团……祖祖辈辈逆来顺受放屁不响的佃户长工走私贩盐赶海挑鲜的穷汉子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到来了!老王八带甲鱼,大黑鱼带青鱼,成批成批地站到了镰刀铁锤的旗帜下,咬破手指盖罗印,撑饱肚皮斗阎王,搅它个江水倒流海翻腾,闹它个狼山菩萨脸朝北,哗哗哗,旗帜飘;轰隆隆,炸官衙;呜哩呜哩拉,喇叭声声高……

  这当然属于我的想像。半个多世纪后的那个金秋,为纪念红十四军起义六十周年,我曾参加过南通党史办公室组织的采访记录和资料搜集工作。从革命先辈们的回忆里,从老头老太太们的陈述里,我能够描述当年的江海大地是怎样的一片云翻雾涌轰轰烈烈。谁也不能指望我们的农民无产者如何有理想有目标有纪律有秩序。这世道不合理,这天下不太平,官老爷不清正,有钱人没良心,有共产党来领头,那就闹它个天翻地覆菩萨滚灯!人们扛起扁担铁叉,拿起长矛铡刀,涌入集镇商铺,扒开粮仓粮囤,抢他娘的钱,分他娘的粮,放他娘的火,烧他娘的房!土地大还家,鱼肉归肚肠!童养媳妇打公婆,扒灰佬儿绞裤裆……如皋石磨庄一位老奶奶努着没牙的嘴神往无限地告诉我:“哎——啧啧啧啧,民国十九年,热闹哇,热闹!妇女会,喊口号:不要恶丈夫,欢迎野男人!嗬嗬,不裹脚了,不纺纱,不怕公婆。早上吃蛋茶,晚上喝老酒……咳,好热闹哇,热闹!”老奶奶边说边咂嘴,一声声赞叹里饱含了鲜艳的怀恋和向往。

  江海大地的民风古来就刁悍。这并非我的独见,而有其历史渊源和传承。

  元朝时,统治者曾把这片濒江临海的土地作为囚徒充军发配的放逐地。把囚徒放逐到这一带当然不会是让他们看风景吃闲饭,用现时的话说得“劳动改造”。干的什么活儿?砍芦苇割海蒿,砌泥灶烧盐卤。南黄海的海水含盐量虽不高,但却有特色,史书记载:金(沙)吕(四)场盐色白味鲜,是为淮盐之冠。

  洪武初年,张士诚和朱元璋争夺天下,结果兵败高邮自杀身亡;其麾下十余万弟兄流落到这里,因江海阻碍再也无法逃窜,只得放下刀枪各自谋生了,或垦荒种粮,或捞鱼摸虾,或赶海挑鲜,或走私贩盐,从没有真心跟官府合作过。说书艺人代代相传的唱词里就保留了这样一句话:“宁吃扬州幕宾饭,不掌通州衙门印”。

  明末清初,倭寇从海里一次次地爬上岸,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奸,见牛羊就宰,见财物就抢,黄海滩遍地冒狼烟。在别处横行无忌的倭寇在这里可是吃足了苦头。我曾在双窑东南的望娘沙搜集到这样一首民谣:

  “一听那锣声响哪,

  二话是没得讲;

  三步并作两步走,

  四步到海滩。

  舞(五)起那铡草刀,

  落(六)进哥子颈项肩;

  七窍吐红花呀,

  八钵儿冒了烟。

  九九重阳节,

  石花儿头煨海鲜。”

  “哥子”当是“倭子”之误,“八钵儿”指什么暂且存疑;最后两句,据我考证是指万历十二年秋发生在南黄海滩头那场全歼倭寇的血战,三百二十余名倭寇无一漏网,倭酋石花四郎的脑袋被盐民们砍下来扔进铁锅里煮了个稀巴烂。作家们对于历史的描述大多源于想象,这首民谣无疑会给我们的神思提供广阔的驰骋空间,谁如果有兴趣据此完全可以编写出一部历史小说或者影视剧本来。

  历史毕竟是历史,沧海桑田,星移斗转,经历了数百年的繁衍嬗变人的性情不可能不改变,南黄海滩古代民风刁悍说明不了什么。清末民初,江海大地的百姓们倒是实实在在地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好光阴。光绪二十五年,出生于南通州海门县的张謇状元倡导实业救国并且身体力行,在南通城创办洋纱厂,“天地之大德曰生”,于是取名“大生”。接着又创办大生二厂大生三厂广生油厂轮船公司等等。张謇公天下奇才,运筹帷幄,为保证纱厂棉花供给,一本开垦海滩种植棉花的奏略呈报朝廷,继而奉旨行事,引进外国棉种,颁布奖励条文,在黄海边创办起了二十多个垦牧公司。“范公堤下张公垦,饱腹心心十万家”,世世代代浸泡在咸盐苦卤里的穷汉子们无比满足,江海大地人丁兴旺一片繁荣气象。南通因之而成为泱泱中国民族工业尤其是纺织工业的发祥地,“枢机之发动乎天地,衣被所及遍我东南”。

  无法想象,照张謇先生的这条兴国之路走下去,和大上海隔江相望的南通城,如今该会是怎样的气象和兴旺?

  可惜好景不长,历史注定我的家乡在中国不可能另作选择一枝独秀。

  1925年江浙财阀银行团接管了大生企业集团,杀鸡取蛋加重盘剥,次年张謇病逝,江海大地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1927年,北伐军攻占上海,孙大帅孙传芳的散兵游勇退至江北,黄海滩兵匪横行烧杀抢掠。两年后夏天的一场蝗灾,满地里虫子蛆一般翻滚涌动,许多人家颗粒无收,官府和地主粮户们却要如数收税收租。这一来,种田人不反也得反、不闹也得闹了!有共产党哗啦啦举大旗,穷苦人胆壮气粗,南黄海滩一片风雷激荡。

  也就在那会儿,我爷爷张木匠,在教书先生宗步恒的劝导下领着我的大伯张府成以及他一帮徒弟们投靠共产党参加了红军游击队,抢大户,分浮财,斗地主,杀恶霸,表现出坚定的革命性和阶级的彻底性。我的木匠爷爷也很快当上了小头目。

  面对一片混乱局势,国民党政府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任由共产党闹腾下去,江南的上海、苏州、无锡、镇江一线怕也要地动山摇直接影响南京的国民党政权了!于是,省保安队警察营缉私队一批一批地开过来,张牙舞爪地显威风,凡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的穷汉子抓的抓关的关杀的杀;红军游击队避其锋芒东躲西藏,这里开几枪那里打一仗……来来往往的围剿拼杀里,遭殃的是老百姓,四乡里一片鸡犬不宁鬼哭狼嚎。

  交代了这一切,想必你对民国十九年的江海大地多少有点印象了。

  (二)

  仲秋时节,风动云涌。

  茫茫的芦苇荡摇曳起伏,远接天际。

  一支不长的队伍在草荡里移动:十三个人,或扛着长矛,或挎着大刀,或背着“汉阳造”。

  我爷爷张太林张木匠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神色里透露出无以掩饰的苦痛和失望。

  汉子们一张张疲惫而木然的脸,一具具遍体褴褛的身子……

  这一组镜头出现在1930年中秋节后的黄海滩。也就是说,距我前面叙述的场景差不多相隔大半年了。

  大半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大半年中流洒了太多的血!

  先是攻打汤家镇,没承想却遭到了地主民团的反包围,游击队七十多号人伤亡了小一半,党代表王立阳被打死,我木匠爷爷最为器重的徒弟赵圣明也被炸断了腰椎骨。人是救活过来了,却是一辈子再也没法离开木床了。

  接着是火拼双窑镇西朱家灶的游击队。朱家灶游击队长朱达明,看着势头不对想要反水受招安。我木匠爷爷带人去劝阻,不料却招来一排子弹,刘照林、姜文山等几个汉子当场就送了命。令人丧气的是,朱达明竟然还假装缴械投降从我木匠爷爷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接着是受改编,双窑镇红军游击队改称红十四军一支队八中队。我木匠爷爷当上了中队长,队伍扩充到九十多个人五十多根枪。三月里打北兴港,围了两三天没能打下来;四月里打白龙党,打死了对方的*人,自家也伤亡了十多人,很有些不合算。

  接着是准备会攻南通城。我木匠爷爷所在的一支队领受的任务是首先攻占南通城东部的金土、兴地、二甲等镇。不料却总是受阻击,只能一次次改变计划东撞西闯地大转移。

  红军战士们很有些泄气,抬头看前程,都觉得背脊骨里凉嗖嗖。

  “同志们,目前全国革命正在走向新高潮。只要我们咬住牙挺下去,不断地打击敌人,歼灭敌人,我们就一定会胜利,就一定能够坐天下!”我木匠爷爷一次次照葫芦画瓢式地作鼓动,尽可能通俗易懂地把上级指示传达给他手下的战士们,“现在我们已经没得退路了!只有一条路,拼到底!打下了天下我们都是大功臣……”

  鼓动毕竟只是鼓动,我相信我的木匠爷爷当时其实并不乐观。他手下的弟兄们阵亡的掩埋了负伤的离队了怕死的溜号了,自然不断有新参军的补充进来,人走马灯似地换。他可能会有几分厌倦,甚至会有几分后悔。年头上游击队编入红军,我木匠爷爷以他手艺人的精明偷偷地做了一件为宗旨为纪律所不容的事:他私吞了游击队打地主抢夺来的百十块龙头大洋安排我的聋奶奶领着一对小儿女搬进了南通城,从而为家庭的香火延续留下了一条后路。一家人五离四散,这对我年方十*岁的大伯张府成不算个事儿,但对我木匠爷爷可能就不是滋味了。以前的日子苦是苦,几天的活儿忙下来毕竟还有个回家的盼头;现今倒好,闹革命闹得连个家也没了!早知如此,本本份份地当他的木匠有多好……每当我爷爷躺在海滩上或是草荡里露营时,我想象他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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