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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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祭-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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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些日子,江北先锋大队的兵们处在一种紧张不安的期待之中。种种迹象表明,一桩大事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来。是好事,还是坏事?是灾难,还是喜庆?兵们谁也猜不透,想不清。

  城里不断有客人来访,次次都由施本立陪同。来人个个短打扮,腰里插着瓦蓝锃亮的德国造二十响。客人走进大队部,大队部周围便加派了几倍的岗哨。

  接着是书记官田萱和张杰、王俊芳几个人突然失踪,四五天后半夜里又突然回了队,回队后便让大队长张宝成关在大队部里成天谈话、开会,饭也由伙夫送进去吃。

  接着是各分队全都搬来鲁家闸周围驻营,三天两头开会训话,次次训话一个腔调:强化纪律,服从命令。大队开完了会分队接着开,分队长们点名让兵们一个一个地表态表决心。

  最后是修订军纪:不准请假离队,不准赌钱喝酒,不准违抗军令,不准传话猜疑,不准结拜兄弟,不准借钱放货……甚至也不准家眷亲属来探亲——来了管一顿饭马上就打发上路,军官也不得例外。

  待遇却是明显好了:每人都发了一套新军装,两双新布鞋,还加了五块钱的饷;饭菜也强多了,隔两三天就开一次荤,肥嘟嘟的猪肉块切得有一寸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兵们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管他呢,当兵吃粮,当伕出力,由当官的操心去!

  阳历五月二十五日,老天下起了麻虾儿雨。各分队刚刚吃过早饭,大队部的屋顶上,背对背站起了两个号兵:“达达的的达达的的达……”

  全副武装的集合号!

  兵们不敢怠慢,扎行李的扎行李,捆背包的捆背包。一刻钟后,全大队十一个分队二百四十几号人全都集中在大队部的院子里。

  最后进院的是施本立和他手下的十二个税警,却是没带行李,也没背包。进院后就散成一条线,持枪堵住了出院的门。

  兵们正惊愕,只见大队卫士班那六个兵也把短枪端在手里,虎视眈眈地立在队伍前,机头都打开了。

  这、这……兵们面面相觑,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他们看看自己的分队长,分队长们却神色安然,似乎心中早有了底。

  新提升的大队参谋长刘军走到队伍前面,左右扫一眼,高喊一声:“全体注意,原地坐下!”

  十一个分队排成方队坐在蒙蒙雨地里。

  “大家不要慌,我张宝成不会做对不起弟兄们的事!”张宝成全副武装,神色凛然地扫视大家,缓缓说道,“弟兄们跟着我,受了不少累,也吃了不少苦。我张宝成原指望领着大伙儿好好干一场,干出点大事业,为我、也为你们谋一份前程。可是,万没想到,至今也没闹出个名堂。队伍在鲁家闸一呆就是一年半,倒成了没爷没娘的野鸡部队,东不靠,西不挨,我张宝成愧对弟兄们!”

  兵们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说这番话干什么。

  “弟兄们都知道,我张宝成打日本人,也算是条汉子!可是,新四军有心和我过不去,前年拉走了我一半人,如今,又把我们看成顽固军、和平军。今早上,我们得到情报:新四军的东南独立团,正在向鲁家闸开过来,准备吃掉我们先锋大队……”

  兵们愕然。

  三分队长问:“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刘军证实,“这一夜,我们收到四份情报。七分队长一早就带人去九里庙打探情况了!”

  “那,是不是等七分队长回来……”

  张宝成一挥手:“不能等了!情况相当紧急。现在,我们有几条路,一是打——要打的话,新四军打仗不怕死,人是我们好几倍,弟兄们只能白白送死;二是跑——眼下,日本人和和平军正在清乡扫荡,我们没地方跑,也没地方躲;三是降——要是投降了新四军,吃不饱饭,穿不上鞋,几个月怕是也发不了饷,日本人这次清乡就是要把他们赶走。弟兄们帮我拿拿主意,究竟走哪条路?”

  兵们东张西望,确谁也拿不出主意。

  人群边的施本立喊:“家有百口,主事一人。没说的,我们听您大队长!”

  “对,我们听您的!”兵们齐声响应。

  “好,只要大家都肯听我的,那就还有另一条路:去投治安军!”

  什么?投治安军,那不成汉奸了?

  一分队副顾强站起:“不成……”

  两个字刚吐出口,他怔住了:施本立的枪口指住了他的胸。

  张宝成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走这条路,我们也是万不得已。前些日子,施联络官为我们和清乡公署特工大队长蒋松年先生挂上了钩。蒋松年先生重义气,讲交情,给我们送军装、送粮饷,投奔他吃不了亏!蒋大队长已经向李士群李省长禀报,答应只要我们拉过去,全大队官兵都加饷,分队长升连长,小队长升排长,当兵的都算上士。当治安军名声是不好听,可是,生在乱世,人在江湖,如今我们只能自己顾自己!古时候,关老爷‘降汉不降曹’,我们这是‘降李不降日’。只要弟兄们记着自己还是中国人,不做伤天良、卖祖宗的缺德事,让人骂几句算不了什么……”

  “不可不可不可!”门外忽然抛进一颗花白脑袋,“宝成,宝成,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为人在世,重的是忠孝节义,讲的是尽忠报国……”

  是联络官姜佐才。

  施本立手下的两个税警横枪想要拦住他,却又让开了。——姜联络官可是大队长的舅老爷呀!

  “大队长,宝成,你不能走这条路!自古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走这条路,可是千古的骂名……”

  姜佐才扑到张宝成跟前,声泪俱下地嚎。

  “少嚼你的蛆!”张宝成瞪眼喝一声,“我的名声要紧,弟兄们的性命更要紧。把他拉出去,毙了!”

  姜佐才僵成了泥菩萨,脸也“刷”地褪去酒红泛了白。

  两个卫士走上前,揪住姜佐才的胳膊往外拖。

  一直没说话的田萱上前求情说:“大队长,既然你是为弟兄们着想才出此下策,我看不必为难他。不愿意走这条路的,就请听便吧!”

  张宝成想了想,沉沉叹一声,说:“好吧!不想跟我走的,请便,我不勉强。”

  一分队副顾强解开腰带,把枪匣子送到前面,走向一侧。

  施本立眼巴巴盯着张宝成,等他递眼色。然而,张宝成却不看他。

  两三个兵站起,放下枪,走过去。

  五六个兵跟着走过去……

  一共是十七个人。

  张宝成的眼睛在十七张脸上一一扫过去,点点头,哑着嗓门说:“好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事儿我不怪你们。请大家心里记着,这支部队,还是你们的娘家。要遇到啥事儿,你们随时都可以回来,我张宝成照样把你们当兄弟看。——司务官,发他们每人五块钱,算我送给他们做路费。”

  那十七个兵接过钱,都有些感动,齐齐向张宝成敬了个礼,拎着各自的行李、背包向外走去。

  “宝成,宝成,”姜佐才胆壮起来,撑着喉咙央求,“你听我劝一句,万万不能走这条路!青史上留下骂名,子子孙孙抬不起头……”

  “我看你是活腻了!今日子起,我的队伍里没你的名。”张宝成挥挥手,“看你是我舅老爷的份儿,八信街那张家客栈,送你养老了!滚!”

  姜佐才抖抖黑嘴唇,说不出一句话。一心想辅佐外甥成就霸业的他一下子萎了,老了,蹲在大队部院墙外“呜里呜鲁”地直哭得鲁家闸老老少少个个摇头人人叹息,闹不明白张宝成让什么鬼迷了心窍。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八信街小桥流水人家的风景里见到过姜佐才。老人家满嘴没了一颗牙齿,左手攥一只在口袋里焐了足有半个月的臭鸭蛋,右手捏一根筷子朝蛋壳里捣几下,杵在嘴里吮两吮,再“吱儿”抿一口山芋酒,有滋有味地遥想当年:“那阵子,我随了张宝成当联络官,打小日本……”

  我们还是回到当年大队部的院了里——

  “还有想走的吗?请便!”

  没人动弹。

  “到哪儿都是当兵吃粮!”几个分队长响响地叫,“没说的,大队长,我们跟你走!”

  “对,跟你走!”

  “跟你走……”

  张宝成松了口气,高声宣布:“好,从现在起,各分队都改称中队。再增加一个十二中队,中队长由大队联络官施本立兼任。以后,各位弟兄的升迁,论功行赏……”

  就在这时候,派出去侦察的王俊芳闯进了院子:“报告,新四军的东南独立团从东边开过来了,距这儿还有*里路。”

  “多少人?”

  “还不清楚,怕不下三四百。”

  兵们骚动起来。没打过仗的队伍只是一堆肉,打过几场恶仗的队伍才是一把刀!先锋大队这二百多号兵,差不多有一半是驻扎在鲁家闸的这段日子才穿上二尺半的,哪还会是新四军的对手!

  “弟兄们不要慌!蒋大队长已经派警备队接应我们来了!”张宝成下令,“敌强我弱,各中队,依次向西撤。十二中队负责掩护!”

  刘军带着人迅速向院外走去。

  施本立慌了神。当税警多年,他还没有真刀实枪地打过一次仗,让他带兵打掩护,不是明摆着揿他进棺材?

  “大、大队长,我、我手下就、就十来个人……”

  “老施,这可是个好机会!上次蒋大队长提出过,要我拔你当大队副,你也得让我好说话呀!”张宝成一脸关切贴心的笑。

  “可我、我……没打过仗。”

  “别怕!新四军来了,你们抵挡一阵,马上就向西北撤。我让张杰带卫士班接应你!”

  “行,行。”施本立放下心来,带上那十来个税警向闸东的路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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