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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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水有多深-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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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冬天,雪特别多。春天来得晚不说,被称做倒春寒的日子,也过得没完没了。冷几天又热几天,好不容易盼来春天,大家便上山去采细米蒿,拿回来做蒿子粑吃。我们往山顶上爬,一只硕大的野兔从麻骨石岸上的草丛中窜出来,跑到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处就不跑了。在乡村传说中,兔子也会占山为王,一面山坡上只会有一只兔子,如果有第二只,一定是临时路过。我们早就晓得后山上有这样一只当了山大王的野兔,下雪的时候,曾经专门上山寻找过它。地理上属于南方的大别山区,再大的雪也不会将一面山铺得如同一床棉絮。虽然那是我们最盼望的,盼望它能像大兴安岭的林海雪原,盼望它能像北极圈边缘白茫茫的冻土带。那样,一只小动物躲在积雪深处,雪地的表面上就会出现一对热气腾腾的小窟窿。我们都到了迷恋小说的时期,因为身边一直落不下将一切物体遮掩得无影无踪的大雪,经过反复讨论,我们最终一致认定,比较大小兴安岭、天山、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大别山的名字最难听。我们就用这种评价,来对大别山的冬天雪落得太小的懒惰,进行重大报复。
  之前,后山上的野兔,只要一被我们发现,便一溜烟地翻过山脊,聪明地绕上老大一个弯,这才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属地。春天的这只野兔一反常态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传说中的女妖,就是这样一程接一程地为追捕它的猎人设下圈套。大孩子们还在揣测野兔的心机,小一点的弟弟妹妹,不管这一套,只顾往麻骨石岸上爬。在野兔的藏身处,长着大片鲜嫩的细米蒿。就这样,我们发现了一只极为可爱的小野兔。或是双手捧着或是撩起衣襟兜着小野兔的当然是女孩子们。她们将它抱回家,将那只曾经装过刺猬的竹篓倒过来罩住小野兔,然后上自己家的菜园,抠出一把刚刚长出第三片叶子的苋菜,撒在小野兔的鼻子前面。没想到仍然是枉费心机,甚至最惨。傍晚时,一家人在外屋吃饭,掇起饭碗之前,小野兔还活着。孩子当中动作快的先放下碗筷,一到里屋,便惊叫,小野兔死了。
  小野兔没有吃一口专门为它准备的最多才三片叶子的苋菜就死了。没有人相信小野兔就这样死去,都以为它是装死,等到没有人时就会重新活过来,女孩子用自己攒下来的花布头为小野兔铺了一张小床,让它独自睡在上面。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心有结菩萨敲(6)
过了一夜,孩子们全都醒过来了,小野兔不仅不醒,那副软软的身子变硬了,侧躺在花布头铺成的小床上,很薄很薄的野兔僵尸,唯有那仍然闪亮的眼睛,仿佛是在照耀有阳光的窗口。在乡村,泛神主义者通常被视为胆小。在我提起野兔一只耳朵的刹那间,手指接触到的小耳朵是柔柔的,一点力量也没有,感觉上却有一股坚硬的东西直插心底,并从那里出发,快速抵达全身各个敏感之处。在我们长大成人后,一次难得的团聚日子,不晓得如何说到这件事,我忍不住问大家是否记得小野兔当时的模样。出乎意料,大部分人都同我一样,刻骨铭心地记着当时的情景。那些不记得的,马上被我们认定为,当时一定是背对着窗口。当年居所中睡房的窗户正朝着远处山坳,刚出山的太阳总是将它塞得满满的。被拎起来的野兔僵尸实在是太薄了,很浓很浓的阳光轻松地穿透过来,将小野兔体内的肠肚心肺和骨骼,隐隐约约地投映在我们眼前。
  按道理,那时候乡村里宰杀牲畜的情境我们早已见惯了,杀鸡杀猪杀羊杀牛,非但不怕,还站在附近挪不动脚,非要将整个过程看完了,最终嗅到开膛时浓酽的血肉芬芳才肯离开。小小的野兔僵尸让我怕了,一连多天,如果无人做伴,自己绝对不敢独自待在睡房里。再上山捡柴时,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野兔,身上就会无法遏制地冒出一堆鸡皮疙瘩。
  多年之后,儿子长到我当孩子时那么大,有一次,带他去爬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因为汽车出了故障,只上到山腰,天就黑了。在汽车的前大灯照射下,一只果子狸趴在山间公路上不敢动弹。儿子连忙下车将果子狸抓住,又从汽车的后备箱中拿出一只纸箱,将其关起来。在山上的几天,一群孩子天天趴在纸箱旁,逗那只难得一见的小兽。临下山时,爱不释手的孩子们却一致决定,将果子狸放归自然。我无意在同为孩子的两代人之间,以文明的名义作比较。
  童年的乡土,只要有所决定必然都是天赐。
  因为小野兔之死,那一阵,最怕的反而是租住地所在生产队记工员的女儿。她比我们中最大的孩子略大。早几年她就高小肄业不再读书了。大家都说她很快会接替父亲,因为她的文化程度已经超过父亲。记工员的女儿大概患有鼻窦炎,长年累月,鼻孔底下若是没有乡间所说的鼻脓,就会现出两股鲜红渍印。在小野兔之前,附近所有的孩子也都怕她,原因是这位记工员的女儿,从会吃东西开始,只要一沾所谓有眼睛的食物就肚子疼。吃斋饭、念黄经的和尚尼姑们还能吃鸡蛋,记工员的女儿连鸡蛋都不吃。大人们所说的佛缘当然难以被孩子们理解,害怕的原因是大人们更为通俗地说,她是受天上菩萨差派下凡的。平时孩子们就有些躲避她,这时候便更明显了。关于记工员女儿最后的印象是在小镇的供销社门前,同我姐姐一起互相教对方打毛线。也只有打毛线时,我们才不怕她。之后不久她就嫁人了,似乎不到十六岁。婆家只有十几里远,我们却觉得足够安全,不用怕她了。
  乡土的童年,那些大树上,一年四季都会吊着一只只硕大的“葫芦包”。如果要用文字来规范,应该叫马蜂窝。男孩子几乎人手一只的弹弓,最大的用途,同时也是最惊心动魄的用途,就是埋伏在各种各样的地形后面,对着高挂在树梢上的“葫芦包”射去。只要被射中,就会有大群的马蜂沿着弹丸的无形轨迹俯冲而来。此时此刻,孩子们便会齐声喊着:日本鬼子来了!一边将各自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藏起来。这样的日子每年都有许多,最盼望的就是将那“葫芦包”一举击落。真的击落了,又马上变成我们的最怕。无数失去巢穴的马蜂,会在头顶上盘旋许久。最长的一次,我们曾趴在一条地沟里整个下午都不敢抬头,眼看天都要黑了,因为怕回家晚了挨骂,大家便学电影中的土八路,一步步地倒着往远处爬。在乡土的童年中,这样的马蜂并不可怕,马蜂个头很大,看得见不说,真的飞近时还能听到嗡嗡声。最令我们不寒而栗的是那种在地下深处做窝的土蜜蜂。土蜜蜂很小,哪怕是一大群飞到头上了,仍看不见。在乡土,能让孩子们害怕到不敢下手的,从来就不是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反而是那些没根没底无影无形虚妄的事物。

心有结菩萨敲(7)
关于土蜜蜂的传说深深吸引着每一个孩子。土蜜蜂没有马蜂多,其中适合孩子们攻击的更少。那些将巢穴筑在石缝里的土蜜蜂,孩子们看见了也会熟视无睹,唯有那种在土里安身立命的土蜜蜂才能得到我们的青睐。传说中,土蜜蜂的巢穴里有大块的蜂蜡,甜得不得了,又说附近的某某人曾经挖开一处土蜜蜂的巢穴,取出蜂蜡,最大的一块有十几斤重。这样的传说,没有哪个孩子不相信。所以,一旦发现合适的土蜜蜂巢,常常会同时吸引几群孩子上前发动攻击。所用的方法大同小异,都是在锄头柄上系一根绳系,由力气大的孩子上前去,挥起锄头对准蜂巢进出口,猛地挖下去,然后扭头跑回预先选好的藏身之处。其余的孩子则抓住绳索,用力猛地一拉,蜂巢上面的土层顿时飞扬起来。有一窝土蜜蜂正好在生产队记工员家后面的红芋地边。附近的孩子几乎都来攻击过它们。受到攻击的土蜜蜂,很快就会从被锄头挖得稀烂的土堆中掘出新的出口,疯狂地蹿出来。有一次,正在家门口打毛线的记工员女儿,被愤怒的土蜜蜂当成了报复对象。女儿挨蜇肿成了四大天王模样,记工员一怒之下,拿起生产队的喷雾器,拧掉上面的喷嘴,将长长的喷管直接插入土蜜蜂进出的土门,灌进许多可湿性六六六粉。本以为那些土蜜蜂必死无疑,哪想到时隔一夜,土蜜蜂们又顽强地从土里钻出来,翱翔在仿佛比我们更熟悉的乡土之上。
  记工员女儿的怪癖正是趁着这个时候往我们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我们一边窥探记工员的动静,一边做重新攻击土蜜蜂的准备。隔得如此之近,一直十分了解的记工员女儿突然被人说成是有佛缘,大人们只说一句话:若是闹得土蜜蜂再次蜇伤记工员的女儿,当心菩萨会在夜里敲你。在乡土,人人都晓得菩萨会敲人。孩子们在一起讨论菩萨如何敲人,方案全部来自大人。其实大人们也不清楚所谓的敲。有人说,就像大人打孩子时最方便的动作那样,将手指弯曲起来,用那坚硬的关节狠狠叩那还没长圆的脑袋。有人说,不过是用手在头上摸一摸。有人说得厉害一些,形容敲就是往人的脑筋里放入一件如紧箍咒般的东西。最为恐怖的一种解释是,菩萨趁人睡着了做梦时,凭空一挥手,将一颗人头变换成狗头或者猪头。关于此种神秘莫测的敲到底如何,至今我也不清楚,甚至连是否应该使用敲打的敲,来约定乡土中人所共知的菩萨的敲,我也不敢说是十分正确。那些普遍流传在田野上的诸多乡言俚语,从来就是字典与词典的天敌,能用此“敲”来形容彼“敲”,已经是一般读书人的侥幸了。
  受到可湿性六六六粉重创的土蜜蜂,复原得比先前还诱人。只是无人再敢去惹它们,不为别的,是真的害怕记工员的女儿与神灵有某种联系,万一被她在菩萨那里进了一言,换来被敲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
  所谓神迹往往似是而非,真正的神迹其实看上去总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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