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句子在空中飘浮,载歌载舞,犹如春日里细腰丰臀的蜂群,且逐一呈现出大红、深绿、淡紫、明黄等颜色。檌城人为此发了狂,他们整日整夜挥舞衣裳、网兜,在街头东奔西走,捕捉着这些迷人的小精灵。这不容易。有的句子在被衣裳裹住以后,色泽变得与衣裳一样,并最终成为上面的一条纱丝;更多的句子还会改变体形大小,轻盈敏捷地钻出网兜(一些淘气的句子还会对捕捉它的人扮鬼脸,让那些满头大汗的人啼笑皆非)。很快,檌城拥有一个专门出售这些句子的市场。人们用它们来装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地位、权力、智慧、勇气以及美貌的代名词。兰心慧质的少女还爱把一种粉红色的句子系在发梢,并在月光如水的晚上,将发梢轻轻托于掌心,对它倾诉。据说这样可以赢得一个英俊多才的翩翩少年郎。
每个句子的售价不一样,最贵的是一种黑色的。
当一个表情困惑、衣衫褴褛的少年在市场中央摊开左手掌心,大家的心脏好像都被大木撞了,耳朵嗡嗡作响。它好像有无数双隐蔽的翅膀,每根翅膀皆对应着一个人名,以及他们平素不为人知晓的秘密。这让人紧张,忍不住再凝眸望去,它又仿佛是一个深深的洞。人们可以在洞中窥见自己所有的脸庞。(所谓所有,是指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总和。这是人们对世界的一种记忆方式。过去、现在与未来并非一个箭头。它们近似涡形,所以人们所看到的,与一个被漩涡吞没的溺水人所看到的一样多)。这就让人害怕了,又让人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阵狂喜。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一个男人粗鲁地抓住少年的手臂,问他是在哪里抓到它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回答,围观的人都向他冲过来,拉他,拽他,扯他,拖他,用手抓,用牙齿咬,用脚踹。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人们都发了疯似的想得到他手掌上的那个超越了自然的奇异物。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人间世 二十一(3)
少年失去了左手臂,被潮水一样的人群抛到市场外面,又被许多闻讯赶来的人踩成了碎片。没有谁知道那个黑色的句子最终落入谁手。也许它并没有落入谁的手中,就像土掉在土里,它可能已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但这件事对檌城来说,毕竟是一场灾难,连少年在内,共计七十三个人不幸罹难,其中还包括一名待嫁闺中的少女——谁也没法解释她是怎么到市场来的,大家都知道这位少女是从不走出自家的后花园。
黑色的句子成为一种禁忌,政府紧急颁布了一系列严厉的规章来进行约束。但在人们私下越来越热切的交谈中,谈论它已是时尚、勇气、智慧、对权力的轻蔑。就有人再次提起那个神秘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的长舌女,并回到她走过的路上,用镶满黄金珠玉的匣子来盛装她留下的脚印。这很艰难,幸好长舌女的足迹与一般人不大一样,是一个奇妙的楔形,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把这些日子笼罩于其上的尘土小心拂去,就能在土壤中发现它的踪迹。
所有的脚印最后都通过某个隐秘的渠道送至当时的檌城县长案前。这是一个博学通古的老人。老人把这些足迹拓印于宣纸上,仔细观看,在经过七天七夜的思索后,老人惊讶地发现,这些颇似箭头的楔形脚印其实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文字,每个字都具有多重含义,也只能根据上下文,才能隐隐约约猜出它所要表达的意义。老人在纸上写下一句话:“这个世界是由谎言构成。”,老人又写下一句话:“人们所孜孜所求的真理只是谎言的一部分,它建立秩序,使人互相区别,并分别塑造他们各自的心灵(有的是老虎的形状,有的是鸽子的形状)。它使我们理解了世界的一小部分,最终却毫不留情地把我们囚于词语的牢笼中。”显然,老人所书写的文字与这些楔形字所要表达的有相当大的距离,这从老人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头上略可看出一点端倪。时间沿着从老人疲惫的脸庞往下滴,屋里出现了水声。一些光蓦然从老人手心中透出,犹如火焰。突然,就在这一刻,人们看见老人所住的屋子变成了一只洁白的鸽子,很快,它又成了一头老虎。瞠目结舌的檌城人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头黑色的老虎张开嘴,一口就把所有睡着的以及还没睡去的人都吞了下去。
究竟是什么一种力量使其有自混沌中产生秩序的强烈愿望,而这秩序支配了我们的所有,使我们知晓了上帝、梵、绝对意志、数学公式、牛顿力学、量子理论等?
树在生长,如同竹笋出土,发出几不可辨的细微声响。树梢在月光中晃动,宛若洞庭湖出产的老君银针。香味澄清,直泌心脾。那月光愈发大了,稠得化不开,若白练垂挂,漫过星辰之桥,溅出漫空珠玉。
一团蒙蒙的光晕中,扎站起身,抛下手中的琵琶,大步往前行去,娅垂下头,碎着脚步,跟在他身后。几只小小的蝴蝶,银白色的翅,绕着他们上下飞舞。他们越过湖泊、山冈、丘陵与荒漠,渐行渐远,行到天边。他们面前是那月光蒙起的帷幕。或许不是帷幕,是墙。
扎抬起脚,回头冲我笑了笑,那些蝴蝶忽排成行,往墙壁上冲去。大多数一碰到墙就爆开了,但还是有几只冲入其中,如同一闪而逝的梦。墙缓慢地凹下去,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光往里面泻去,好像里面藏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洞。他们跨入那洞中。墙在他们身后迅速合起,上面并没有一丝裂痕。
人间世 二十一(4)
大脑袋的孩子笑起来,牙齿在月光里闪闪发亮。我没问他为什么笑。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一缕月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把它缚住,往上吹了一口气,里面飞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蝴蝶飘过我的头顶,沿着塔青黑的身子往高空飞去。我闭上眼。越来越多的蝴蝶从这一小块月光中飞出,发出噼哩叭啦的响声。它们飞啊飞,形态不断变化,有的是点,有的是撇,有的是捺,有的是折,有的是横。这些笔划在空中组合出汉字,接着组合成句子与段落,然后把我罩在其中。
这是一个奇异的空间。
在一个仲春的黄昏。雷声像玻璃弹珠在天空中跳来跳去。天上也有这样淘气的孩子呀。他们躲在云朵里,打开一个个灰色的不同形状的铁皮盒子——每当他们这样做时,盒子里便冒出—道道闪光,那是阿里巴巴在四十大盗的藏宝洞前呼喊的那句神秘咒语的不同版本——他们手中就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弹珠。大者有山巅上的湖泊一样大,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它扔出去;小者仅指甲盖大小,用手指头轻轻一弹,就会飘向远方。
他们多半是男孩。女孩没有这样顽皮。一些胆小的头结双髻穿粉红衣衫的女孩儿还被吓得聚在一株桃树上哭。弹珠上不时溅下许多图钉般大小的雨屑。它们虽然没有刺破肌肤,但确实弄疼了她们的脸颊。她们忍不住扬言要把这些坏男孩捉去喂树底下的蚂蚁。可男孩玩得是这么开心,根本没时间理睬她们朝着天空挥舞的小拳头。他们把铁皮盒子弄成刀枪剑戟的模样,拿在手里,大声砍杀。他们的步伐非常复杂且神奇,摇摆、顿蹴、跳跃、旋转……再加上拉丁舞的扭腰、武术的空翻、踢踏舞的基本步以及芭蕾的转圈,突然滑过水面上的点点漪涟,在水波与石头的相接处单足站立,让最优雅的蜻蜓也自愧不如。这令一些平时为自己拥有一双巧手的女孩子产生了勇气。她们传递眼神,互相鼓励,一个接一个跳下树,跳到屋檐上,跳进水渠里,与风捉起迷藏。
风,是玻璃弹珠在空中跳动的曲线。
风并不欢迎她们的加入,吐出满口黑色的牙齿,像肋生双翼的老虎,扮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可女孩子们一点也不怕,很快便弄懂了老虎在奔跑时重心变化的规律,把它们当成脚下的滑梯,并在老虎身上绘出鹿、马、鸽子等动物的轮廓。这逐渐改变了老虎们的模样。它们的爪子变成了蹄子,本来比哨棒还要结实的尾巴变成了一大团飞扬的鬃毛。这令它们恼怒,把蹄子湿淋淋举起头顶,鼻孔里喷出冰凉的气息,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可那些讨厌的女孩子呀,腰肢是那样柔软,眼神好像飞起来乳白色的蒲公英。更可恨的是,她们从飘飘衣裾下伸出的雪白赤足就踩在它们的鼻尖,踩得它们浑身又酥又软。它们终于乖乖地低下头,匍匐在女孩子手中细皮鞭下,偶尔轻轻地叫上几声,埋怨女孩子手中的皮鞭没抽对部位。叫着叫着,一头老虎就变成了一只头大颈粗、长有螺旋形大角、体型结构匀称的羊,第一个咩咩地叫出声。几乎是一眨眼,漫空都是羊的叫声。玻璃弹珠不见了,天空一点点变明亮。雨点刷刷地落下来,开始还有点粗,后来越来越细,丝丝密密,如针如线。这是女孩子们最擅长的女红呐。
男孩子停止了打架的游戏,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变化,垂头丧气地坐下,不时扮出几个鬼脸儿。几个坏脾气的男孩愤愤地抓起几朵还来不及变化的云,把它们拧成榔头形状,用力地敲自己的脚尖,敲得自己两眦红赤。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还没玩够呢。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女孩子们在清澈的雨中欢笑。雨水打湿睫毛。她们的手臂又白又长,牙齿与糯米一样香甜。她们蹲下身,伸手招呼每朵云的过去与现在,为它们洗去身上的脏泥巴,并从头上拔下木梳为它们梳理毛发,嘴里唱着歌儿。她们还朝男孩们招手,过来一起玩吧。
玩什么?男孩子瓮声瓮气地问。放羊啊。等羊吃饱了,我们再把它们赶到天的那边,那边还有一个天空,叫尾城。女孩子认真地说。男孩子们咬着嘴唇互相张望,终于笑起来,从四面八方跑来。他们愉快地接过女孩子手中的皮鞭,在头顶甩出一个个响亮的词语,甩得劈啪作响。世界因为词语而存在。唯有我们能支配的词语才赋予万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