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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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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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这两种人类基本的交流方式得到统一。换句话说,它本来应该是上帝独享的权力,又或者说,它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人世的通天塔。人类拿着它,可以窃听到上帝的秘密。这有点疯狂。
  魔术师出现在没有屋顶的舞台上,身上穿着一件有几十个口袋的马甲,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台下观众口袋里的手机变到马甲里。等到每个口袋都装了一只最新款式的手机后,他拨通所有手机,一边接听,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机往空中抛去。他的表情是那样丰富,脸庞被一层湿漉细密的水雾所覆盖,嘴巴像在念咒语,语调充满魔力,并随着内容变化出宫商角羽。有八卦,有民谣,有释义,有示例,有说明,有趣闻,有昔时贤文,有个人经历。手机越抛越高,像一个越滚越大的叶轮,最后慢慢地滚上云端。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人间世 二十三(2)
云端之上,出现一条从现实出发抵达檌城的通道。
  据说,在檌城,海洋浮在天空之上,有着耀眼的珍珠白,如同云朵,被诸神放牧。*的天使坐在纹理如燃烧焰火的蚌壳上曼声吟唱,黑发垂落腰际,足趾犹如白玉。到处是晚霞一样的玫瑰、*女体、绿草、遥远山脊上的微蓝、以种种自由姿态飞翔的奇异的鸟——鸟的喉咙仿佛蘸过清澈的水。旅人们交换着对檌城的想象。他们承认:一切想象相对于檌城而言都是贫乏苍白的。他们所拥有的现实还没有檌城的下水道万分之一漂亮。那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瑰丽,任何词语,不管它们是黄金、是银、是琉璃、是砗磲、是玛瑙、是珊瑚,都不足以完全描绘出它的容颜。又或者说,檌城如同词的词义,只能通过千千万万缠绕于其上的词语才得以“显现”,但这种缠绕所导致的交织延伸必定使词义若水波上的那片鸟飞过的影子,被揉碎、推远、永不得彰现。
  水,漫漶而来。旅人忘掉了身边鸟类、兽、花草和树木的变化,来到藏有人类所有智慧的图书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他们相信:这样的文字一定是对檌城的真实记录。庄周是去过檌城的。也唯有去过檌城的男人才会在死了老婆后放声歌唱,并且掉入“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这样一个没有理由醒来的梦里。他们决心找到通过檌城的路。这不容易,在穿越几千年的旷野、雨林和沼泽后,他们来到一个金属网状体前。它由千千万万根形状、大小、颜色、材质完全一样的管道所组成的——但,只有一条管道通往檌城。
  这是一趟危险的旅程。所有的管道里都藏有许多只在神话中出现过的凶恶怪兽,还有词语的泡泡。词语在空中飘来荡去,是有生命的东西,能察觉管道内最细微的温度变化,当旅人迈入其中,它们像蚂蝗一样吸附而来,根本不被旅人们所定义的结构、边界、用法所迷惑,一与人体的皮肤接触,马上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使人心激荡,在诸多幻觉中,迷失方向。为了对付这些腐蚀性极强的生物,旅人们苦想冥想,把不同的话语系统(政治学、经济学、文化艺术、文学、诗歌、科学、宗教等)按照各自的“话语结构”做成皮质不同的盔甲,并确定下来“谁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以及怎样说什么,何时何地才能或只能说什么”——这让他们的样子看起来与大猩猩差不多(在这个激烈的互相斗争的过程中,他们意识到所谓真理与价值,是由,也只是由权力所创造,并且被后者在人类的文明史上表达为永恒)。因为负重与谨慎,他们的行动异发缓慢。但不管做了多少准备,若不幸撞见一种叫人脸猴身的异兽,他们还是会被它吃得连骨头渣也剩不下。异兽的吃相实在凶猛。再坚硬的盔甲在它们锋利的獠牙下,也是一块烤得松软的面包。幸好,这种异兽只爱在午夜时候出来觅食,因为这时候人的心脏最为柔软,比法国蜗牛还要美味。
  黑暗里,我的声音跟鬼魂一样闪烁不定。这是一些我并不能理解的话语,它们恍惚是有生命的精灵,从嘴里飞出,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我吃惊地望着自己越张越大的嘴巴,我的嘴会把自己吃掉吗?孩子猛地高高地举起手臂,指向池塘的方向,“我爷爷在那淹死了。他不小心掉进去。当时,岸边有许多看荷花的人。谁也不肯跳下去救他,又哪怕是找根竹篙递过去。他们在岸上看着。等我从公园外买了矿泉水回来,我爷爷已经死了。你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孩子从我手中夺过手机,扔入已近熄灭的火堆,没看我,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恨你们。”我捡起手机,暗红色的炭灸烤着肌肤。也惟有肉体的疼痛才能让自己有勇气去面对心里藏着的那只鬼。什么时候,我才能把整个的自己都投入熊熊火焰?我还是一个胆小鬼啊。
  “你爷爷死了,你就去偷东西?”
  “不,我只是喜欢看他们发现丢了东西后的样子。真是不要太有趣了。有些人会坐在地上哭。有些人追着另外一个无辜的人破口大骂。”孩子咯咯地笑,“大家丢了东西后,回了家会骂老婆打孩子踢睡在沙发上的猫。我能想象得出。你看过《蝴蝶效应》吗?我在录像厅里看的。世界会变得越来越糟糕。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它更糟糕一点。”
  这后面半句话,不像是一个孩子说的,倒像是一个大人的话语。
  蝴蝶效应是混沌学理论中的一个概念。它来源于美国气象学家洛仑兹六零年代初的发现。最经典的表述是:热带雨林里的一只蝴蝶漫不经心地振动翅膀,极可能导致太平洋彼岸一场令无数人无家可归的暴风雪。世界会因为我手中这只被偷掉的手机改变吗?改变是必然的,按蝴蝶效应的理论推导下去,它甚至可能引发一场导致全人类毁灭的核战争。这种概率虽然微小,毕竟在理论上成立。世界在我掌握中。这真是很古怪的幻觉啊。我咧开嘴。这个孩子讲的这短短几句话不仅包含蝴蝶效应,心理学上的愤怒转移等,还讲了另一个物理名词:熵。这也是美国后现代文学家托马斯?品钦所热爱的“一声尖啸刺破天幕”。
  物质的能量是守恒的,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它们只有形式的改变,没有本质的变化。火焰并非创造之神,也是毁灭之主,不过是一条与手机差不多的通道。所有这些形式的变化都朝向一个方向,就像河水往东流入大海,它们从有序到无序,从有效到无效,朝着不可逆转的耗散转化。我们这个世界,最终是银子一样的。宇宙迟早要热死。时间迟早要消失在未来的某个奇点。我们剩下所能做的,就是使我们自己努力去适应给我们留下的这点时间。这段时间的长度并不比蚍蜉的一生长多少。我们已无法再次重建。我们只能活着,卑微地活着,像狗一样争咬骨头,像狗一样撒尿,像狗一样*。
  月光撒下细密的树影。孩子长长的睫毛像黑猫的爪子一样扑到我眼睛里。我感到一点疼痛。孩子侧过头,似乎听见了什么,突然跳起来,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指着在天穹中闪烁的信号灯,尖声叫道,“飞机下来,带我上去。飞机下来,带我上去。”飞机没有下来,从我们的头顶一掠而过。我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人间世 二十四(1)
我是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七日去的凤岗乡,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官宦生涯。
  一入官场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凤岗乡国土面积一百零八平方公里,辖十四个行政村、四十一个自然村,全乡人口约五万余人。在县十三个乡镇算是中等规模。因为乘龙快婿的身份,连乡供销社卖烟酒的老头儿都晓得我是来这里镀金的,人人皆曲意结纳。我把岳父写的“清、勤、慎”三字挂在屋内,每日三诵,不敢有丝毫怠慢。
  “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乡镇工作千头万绪,主要有这样几大块,一是搞计划生育;二是推广农业科技,推动农村产业升级,买种子,买化肥;三是调解邻里纠纷、山林纠纷、经济纠纷、水利纠纷、赡养纠纷、边界纠纷等;四是处理*遗案,为了冤屈的人们*;五是收农林特产税以及其他费用,开源节流;六是修水利、修路、修学校,搞村村有电工程等公益事业;七是完成上级指派的各项任务,比如统购公粮、征兵;九是处理各种突发事件。
  其中最难的就是搞计划生育。难到什么程度?干部都变成鬼子兵了。牵牛、扒粮、烧房,就不提了。一人超生、九族诛连,也不提了。抓育龄妇女忙乱中误把黄花闺女扎了,这样的事也不提。
  说件我上任伊始发生的事。一个三千人口的大村庄,村民多姓吴,民风强悍,有很强大的宗族势力,据说还执行过族规家法,把一对偷情的男女浸了猪笼,事后无一人受到法律严惩。族长大儿媳生了三个女儿,这年又怀上了。村干部上去做工作,好话说了一箩筐,族长眼皮也没抬,端起茶杯送客。十里八乡自然看了榜样。乡里开会讨论,决定拔掉这颗钉子户。乡镇干部全体出动,打算霸王硬来弓,把这引产做了。到村头,不知是谁走漏消息,黑压压一片人头,人人手执锄头铁锹扁担鸟铳,看那架式像要打世界大战。我们这几十号人马被包围了。乡长姓高,到这个份上,容不得回头,手一挥,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就不信他们敢造反。”带头向村里走去。
  族长拦住他,捻着几缕山羊胡须说,“请问高乡长有何贵干?来聊天,欢迎。来抓人,请回。”
  高乡长喝道,“党的基本国策,必须执行。今天你的儿媳,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话音未落,人群中跳出几个黑脸妇人,哭着嚎着七手八脚揪住高乡长,伸手在他脸上乱抓。我们这些跟在后面的干部吓一跳,想上前,被这群有组织有纪律的村民横起锄头一拦,不能靠前,眼看着高乡长的裤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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