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之间悄无声息地挣扎。平缓上升呈扇形展开的观众席如同一条隐秘又壮阔的影像之河,在穹形的剧院下方发出神秘的回响。他们为舞台提供一面自我观照的镜。我望着他们,打量着那些从他们内心深处浮出的静默的词语,感觉身体在缓缓下沉,意识到自己脚底下出现一个看不见的深渊。我屏住呼吸,在幽暗下坠的空间内中想象着那个取得令人眩目的表演成功的李万铭的心情。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人间世 二(2)
岩石上覆盖着的是苔藓,盐碱地上结出的只是盐。
口吃很重的李万铭于一九五五年一月十日被抓。许多李万铭式的人物还在大地上游荡,试图在新与旧的夹缝里,寻觅着荣华富贵的机会。我生父即是其中一员。
我不记得生父的模样。我母亲说,他一笑起来,就会把牙齿吐在外面,跟狗一样。生父看完这部话剧后,被一种不可遏止的激情扼住了脖子。他一癫一癫地跑回家,抓住我,抛向空中。我那时正在津津有味吮吸着母亲的*,嘴里已有细密的牙齿。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母亲被我咬痛了,惊怒起身,掩好衣襟,戟指大骂。生父哈哈大笑,一只手托起我的臀部,另一只手拨弄我双腿中间那个指甲盖大小的玩意儿说,“我想好了。我儿,李长安。”
名,万物之始。
“人有姓名,就像挂上一张符,这张符也许要来指引他,也许要来毁灭他。名字的得失那是包含着天经地纬的玄学道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大师说的,住鸡鸣寺后面的那位。”
“你看那个在老菜市口摆摊修鞋的,上个月被车撞了,断了一条腿。老婆也带着女儿在几年前跟人跑了。知道他是谁吗?姓朱,名温。朱温这名字好不好,你多念几遍,是不是感到不祥?朱是猪,温是瘟。朱温就是猪瘟。有这个名字的人必定终生坎坷。”
“唔怕生错仔,最怕改坏名。名字这东西本身会产生某种影响命运的能量,再加上五行六神八卦之类的配合,一个好名字足可以荫佑你的一生”。
“念一遍不够,起码得要九百九十九遍,否则菩萨听不见。还得用心念,念得自己涕泪俱下,那才算有了三成火候。”
一个范姓老板告诉我,他每天都要默默念叨自己的新名字,就像和尚念南无阿弥陀佛。他坚信是他原来糟糕的名字导致了他的生意破产。
姓名与人生,我是不懂的。“同治七年,江苏常州的举子王国钧参加殿试,因为名字的谐音是亡国君,为慈禧不悦,断送了锦绣前程。又或者说:光绪三十年,河北沧州的刘春霖又是因为名字的缘故,为老佛爷所喜,成了中国一千三百年科举制度的关门状元。”这两个典故,我听大师们说多了,自然也是知道的。但我也知道历史上还的确有一位朱温的。《幼学琼林》云:生子当如孙仲谋,曹操羡孙权之语;生子须如李亚子,朱温叹存勖之词。这朱温据说“酷爱女色,*如禽兽,连儿媳们都不放过”,但这个贱民称帝、开创五代十国时期的后梁皇帝确实是一代枭雄,偌大的长安也被他付之一炬,那么多强横的宦官也被他一刀宰尽。姓朱的,又名温的,能混到这份上,还是“猪瘟”吗?
长大成人后,我常在恍惚中呼喊“李长安”。舌尖前弹,再缩回放平,让喉间涌出的气流急速涌出,最后轻轻落在牙床上。
有什么稀世罕见之物,在这个不久便被遗弃之名当中,发出了声音或是毫无声息地破碎了吗?又或者说,如果我这辈子都叫“李长安”,这个附于蝴蝶之翅翼上的世界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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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三(1)
长安,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两个朝代汉唐的首都。当纽约、巴黎、伦敦、柏林还仅仅是一个几千人口的小镇或小渔村时,它已经是人口逾百万的大城,是世界的中心。全城周长公里,面积约为83平方公里。城垣方正端庄,街道平直宽广。一条宽达155米的朱雀大街为中轴线,与11条南北向的大街和14条东西向的大街,把全城划分为108个整齐划一的里坊。
城内又有宫城与皇城,琉璃红砖,金戺玉阶,状极巍峨,尽极绮丽。每日午时,有青牛玉辇、白马香车自宫阙内奔出,金鞭络绎,无人胆敢侧视。宫殿之外,人流若过江之鲫,人不得顾,车不得旋。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极富繁华。又有东西两市,皆为异邦商贾云集之所,货物山积,珍奇遍地。有南海鲛人之泪化成的珍珠、蛟龙血经万年凝结而成的翡翠、极北之地奇兽雪白的巨齿、远古黄帝炼丹的铜鼎、大漠深处的黑铁陨石,以及来自交趾国的雄狮猛虎。
再往前行,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名士簪花,凭栏徙倚。游侠豪杰,结党连群。辩论之士,弹射臧否。更有女娥行而长歌,丽服飏菁,眠藐流眄,一顾倾人,再顾倾城。歌声清畅,内有八景:
一曰骊山有晚照,入暮疑是烽火西来;二叹灞桥落风雪,都人送客到此,折柳赠别;三唱曲江池边天子赐宴,坐对迥波醉复醒。又复咏“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四诵终南山下,后秦王姚兴迎西域高僧鸠摩罗什。前生因果,后世轮回;五望太白积雪六月天,山腰下青绿、山顶上雪白;六看朝阳峰上,五指分明,宛如仙人左掌;七惜咸阳古渡,天空雁鸣,水上白鹭;八见大雁塔。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下窥指鸟高,俯听闻惊风……
也许我曾是长安城里的一位金吾卫,朝九晚五持戟守护这座巍巍帝都的大门。一些戴尖顶帽的美貌胡女,裸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我面前跳起胡旋舞,“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沿着丝绸之路走来的波斯商人,弯着腰往我手中塞过盛有金银的皮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告诉我有关西域的种种传说与奇闻。极西北处有子利国,人一手二足。二手二足的人去了那要早早用布把自己另一条臂膀缠住,要不就可能被逮到铁笼子里供子利国人观赏;又有异兽,大如狗,虎豹见之即低头匍匐不敢动。这异兽名“瀦”,唯有处女方可接近。国有“瀦”,大祥;还有异虫,长一二寸,口中有弩形,气射人影,随所着处发疮。常有异邦商贾不知这虫之厉害,结果白白葬送了性命;更有汗血马,极神骏,为天马种。
说的人自觉稀奇。我听多了不免懒洋洋打哈欠。
便有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他们那边的王刚剥掉了一个叫摩尼的人的皮。剥皮并不稀奇,但把皮剥成一圈圈狭长的环行细带就让人叹为观止。人皮在油里浸过,坚韧无比,孩子们踩在上面,像踩在风火轮上。虬髯碧眼的波斯商人,头上缠着古怪的白布,嘴里呼出的的气息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烛火,腋下好像藏着十七八只死老鼠。他们一边说话,一把用手指抠鼻孔。他们的鼻毛太长了,又非常硬,当后背骚痒时,他们便拔下一根鼻毛去挠。照在大街上的阳光酥软透香。一个叫扎的波斯商人以这种古怪的姿势绕过那些绕舌的商人,一跳一跳地来到我面前,目光艳羡,口吻哀伤。
人间世 三(2)
他说:这个伟大的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名,还不如说是一个关于人类历史的隐喻。在不远的未来,它将被自身的重量压跨。它所有的王气,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会有吐蕃人的占领,回鄂人的洗劫,以及来自全国各地的谋反,不断折磨着它,羞辱着它。一场大火将把它最后的荣耀也付于灰烬。在那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朝代将首都设置在这个曾经的帝畿重地。它将被太阳晒蔫,像一颗烂白菜。
我逮捕了出言鲁莽的商人,把他送进监狱。长安不需要这种喜欢危言耸听的家伙。在漫长的岁月里,我见过太多先知,他们多半是老人、妇女、儿童,以及和尚、道士。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人除了添乱,就不会再干出什么有益于国家的事。但逮捕扎还是让我有点难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从他那里买过一架千里镜。那种神奇的东西能把整个世界都拉到眼前。可扎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我夺走扎的财富与他不远千里带来的数十名胡女,用铁链锁了她们呈送给国家,以示自己的赤诚之心。不幸的是,在这个可怕的押送过程中,我爱上了她们中间一个叫娅的舞姬。
娅长着玛瑙般的眼睛,脖子比象牙还要白,乌黑的铁链缠在上面活像一条可怖的蛇。可娅一点也不怕,照样赤脚扭动身躯。她的舞姿是那样曼妙,如火在扭动,让护城河的鱼儿也跃出水面。士兵们看傻了眼。我不得不挥起皮鞭抽打他们,也抽打她。尖啸的皮鞭撕裂了娅的衣裳,接着又撕开了她雪白的肌肤。她叹息着跪伏下身,把跳到路面上的鱼捡起扔回水中。她说,“将军,等我把鱼扔回去,你再打行不?”
她的唇上有蜜,隔着空气,我嗅到了那丝甘甜。她的声音美得像春天里从河面上流过的冰。这种水与火缠绵的感觉让我手中的皮鞭颓然落地。我不得不求助于浑身漆黑有着一双惺松睡眼常在城门根酣睡的昆仑奴。这位老兄并没有像《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里的那位昆仑奴一样,把娅用“三重棉絮、六层绸缎、八层轻纱”裹来,而是把娅扛在肩头,连夜奔出长安,急行数万里,乘槎浮海而去。
我来到关押娅的教司坊,捡起地上那根命中注定的铁链,挂在脖子上,再用铁镣反铐住双手,拖着灰暗的影子,去了监狱。犯了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自然不能例外。我遇上了扎。这个已经被各种刑罚折磨得几无人形的商人,眼里冒着骇人的精光。他一眼认出我,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你来啊。”我点点头,注视着这间囚室,它的地板与墙壁皆是坚硬的青石。在离地面三丈高处有一个拳头大的洞。要想看见囚室外面的世界,就得像蜘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