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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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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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把别人忘了。屋子很大,是专门会客的厅堂,上首的
另一张太师椅上坐着曹老爷,两侧的偏椅上,一头是大少爷,一
头是洋人。我在靠窗户的地方立着。半天没人说话。大家都很
吃惊。洋人可能觉得母子俩很奇怪。老爷和大少爷吃惊,是为
别的事口
    我也吃惊。
    二少爷没有辫子了(
    我一直以为他的辫子盘在礼帽里。他往母亲怀里扎的时候,
礼帽滚到地上,咕噜噜像滚着一颗头。不满皇朝的人才这么干。
二少爷想造反么?
    曹张氏一直在哭。
    曹老爷不言不语,像睡着了。
    大少爷朝洋人笑笑,点点头,洋人也朝大少爷笑笑,点点
头。重复了好几次,最后谁也不看谁了,都把脸往别处扭,生
怕碰上对方的眼睛。母子俩还没有分开的意思二我看出洋人很
紧张,他肯定觉得再呆一会儿就不得了了,儿子要叼住母亲的
奶子了:
      他的担心有道理。
    我见过这种事。那是二少爷留洋前一年。在曹张氏念佛的
禅房里,是夏天,开着半扇窗户。我看见了二少爷的后脑勺。还
厅曹张氏闲在旁边的一只乳房。它像个雪白的葫芦,比葫芦膨
松。那年二少爷十八岁,我十一岁。我经常在曹府里跟趾,我
见识的有意思的事情多了。有时候我还到房顶上去蹬跳。我小
时候上房,是抓逃跑的母鸡;大一点儿了,是想看星星数星星;
再大一点儿,目的就复杂了。我不说你也明白。
    那天,洋人冷落了。曹家见过大世面,跟洋人打交道不是
一次两次。槐镇礼拜堂的神甫常到榆镇来,他不坐轿,也不骑
马,他永远骑着一头驴,是叫驴,个头儿比马还高。他来不为
传教,是为收购曹家屠场的猪鬃和曹家山场的木材。他会说中
国话。二跟大少爷讨价还价很麻利,、逼急了他就耸肩膀,笑着说:
操你妈的:
    大少爷也笑着说:操你爸爸的】
    成交了他们就互相拍打肩膀,很友好。神甫和曹家有定约,
不往榆镇发展教民,这里的人信佛。曹家不怕和洋人打交道,神
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商人。洋人都是商人,新来的这个也不
例外。我琢磨曹老爷和大少爷准是这么想的。我觉着过意不去,
给大鼻子端茶的时候特意跪I‘一条腿,把杯子举过头顶。这是
给贵客行的礼节一r,洋人手忙脚乱,好像曹张氏当真把乳房掏
了出来。一}h
      他确实不像个有身份的人。
      后来我跟着老爷到他屋里去了,他一让我把药铺的纸包打开
给他看。我告诉他五条腿儿的高丽参没有,只有四条腿和三条
腿!L的,须子倒不少,每根参都在三十条以上二他拿起一根人
参数了数,很仔细。
      他说:拘祀子是沙地产的吗?
      我说:掌柜的说是。
      他的屋里长年点个小火盆,老有一口小药锅在煮各种东西。
他不让仆人干这个事,处处自己来。他补身子补得很郑重,完
全着了迷。屋里那股怪味儿只有他才受得了。曹张氏搬出去,在
禅房里吃喝拉撤睡,可能是为了躲开这股味儿。不过她也有自
己着迷的东西。她迷的是佛和鬼神,她早就把自己当个神仙看
了l
    她肯到厅堂里迎接二少爷,不容易。
    曹老爷乐意她这个样。老爷每天拿个小楠木筷子扒拉药锅,
很关心。他看书,打拳,在自家扇场做的纸扇上题诗作画,其
乐无穷。他常有不高兴的时候,因为他怕死,怕得很厉害,可
他从来不说。他每怕一回就加倍地煮各种稀罕东西,他吃过蚂
蚁和蚂炸,吃过蚕蛹和牛蜂,他还用蜂蜜熬过娱蛤,他吃的东
西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外人只知道他吃参吃茸,知道他老在
补,可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家里人也没我知道的
清楚,我为老爷捉过蜻蜓和抽抽儿,我还为他掏过老鼠惠儿呢艾
    他把整个家业都压在大少爷身上了。
    大少爷也乐意这个样子。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好像世
上没他干不成的事。几百个饥民在大门口堵着,他连眉毛都不
皱一下。他把家里六个厨子从被窝里拎出来,连夜煮饭蒸馒头。
他亲自把饭筐抬到门楼台阶上,往人堆里扔馒头就像在乌河上
打水漂儿。
    他说:把后山上的木材抬到柳镇去,我管饭!夭亮了动身,
我管你们三顿饭!
    事后证明,他确实管了饭。可是饥民返回的时候,让准备
充分的家J·用鸟枪、上枪、快枪给揍到山底下去了。偷葡x恢
复了往日的安宁。大少爷就是大少爷I他的聪明和果断比二少
爷强得远。
    二少爷会什么?
    他会吃奶!
    他和洋人当夜就住到左角院去了。正院住着老爷太太。右
角院住着大少爷一家。左角院一直没有住人,可一直有人收拾
着,有水塘、假山、藤萝架,房子曲曲斜斜,是很美的一个去
处。老爷让我也搬过去。
    他说:你住靠门口那间耳房,
    他边说边往药锅里揪人参须子。
    又说:你替我盯着他们点儿。
    我不明白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光汉是个疯子。
    老爷从药锅里夹出一颗煮烂的麻雀脑袋,咯吱咯吱地嚼着
吃了。我看见药锅里滚着许多羽毛,老爷把整根人参插了进去。
    他最后说:那洋蛮子是个贼!
    我更糊徐r。
    你说,我能不糊涂么?
    咯吱咯吱咯吱的!
    不能说了。
我脑壳疼。
很疼。…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告诉你上房的事。我一辈子只
有这么一个秘密,我希望你不要产生误会。我的老脸都热了。你
不用解释。你的理解对我没有意义。我的人生阅历是我的财富,
它们的一部分是靠爬房顶积累起来的,你让我的老脸怎么能不
红牙
    你也有这种冲动吗?
    你是不是想安慰我?
    对】现在的建筑物漏洞太少了。
    我很高兴,孩子。谢谢你把听我讲故事和我爬房顶相提并
论。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老糊涂了。
    那座假山紧靠着房檐。
    我三五下就能窜上去。
    我是给曹家放过五年马的人!
    人要年轻,做什么事都方便。
    你想过用望远镜吗?
    我在哪张小报上看到过。
    糟糕!
    我的老脸又挂不住啦!
3月4日录
    我由正院的跟班,做了左角院的随从。我还是曹老爷的药
童和密探。我要干的事情很多。我知道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洋
人吃不惯曹家的饭菜,这事不急,他不想吃就先饿着吧。我悄
悄地量了二少爷礼帽的内田,到榆镇旁边的村子里给他张落辫
  户去f。
    我找了头发颜色差不多的八个佃农,一付了几枚小钱,从他
们头七各取’了一缕头发。我又找到编竹器的师傅。他用醋和香
料洗净八撮杂毛,用它们编’r一个又黑又高的辫子套口他问谁
用,是有人鬼剃头了么?
    我说:有个做和尚的亲戚要还俗了。
    我把它拿给曹老爷过目。
    老爷说:没虱子吧?
    他很满意,让我把二少爷叫来。二少爷正在前院的轿廊里
擦机器,浑身上下都是油腻子。他看见那根假辫子的时候,用
鼻子使劲儿哼了一声,厅堂里的人都紧张了。
    他说:这是满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你们不想喘气,也
不让别人喘气么?
    老爷说:让你戴你就戴上,勒不死你。
    少爷说:何必自欺欺人呢Ii
    老爷说:读了洋书,也得记着自己是谁。
    少爷说:忘不了,我是蛮族!
    老爷不生气,看着儿子不情愿地戴上辫子套,点点头。二
少爷抽身便走。老爷说等等,有事跟你说。少爷说你有话快点
儿说,我那边还有事。
    老爷有点儿不高兴了。
    他说:我和你母亲下个月为你完婚l
    老爷掸掸裤子,回自己屋里煮药去了。二少爷站在厅堂的
台阶上,木头一样,眼神儿呆呆的像个傻瓜。他自言自语,比
蚊子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他说:我早就写信退婚了。他们同意了。他们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还要逼我】耳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听人说女方是个大美人儿。
    少爷大叫一声:我不结婚!不结东
    你说,他像不像疯子?
    他走了,晃晃悠悠的。假辫子掉下来,搭在他肩膀上,他
一点儿不察觉,活像个拖着尾巴的小丑。女方是不是美人我也
没见过。总不会是只母猴子吧?二十三岁的男人口日声声不结
婚,算是怎么回事呢?!
    仆人都说二少爷有毛病。
    还有人说,曹家一家子都有毛病互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我长脚气了。
    我有四十年没长脚气了,在这期间长起了差不多两代人,包
括你。最近我走路不多,一直用自己的脚盆洗脚,为什么会长
脚气呢?我就是说话说得多了点儿,如果j尤眼脚气有伴么瓜葛,
那可太奇怪太没有法子可想了!你大概听说了吧?这座敬老院
里有个女人来了月经史
    我说不对,那是肿瘤!
    他们说不对,就是月经!
    来月经的小妹妹八十一岁了,她眉开眼笑,还以为自已返
老还童了呢。结果怎么样?医院来车把她请过去了。二。钊’
    她的小子宫出了问题。·二…
子宫里究竟长什么,是谁也说不准的。
我要用韭菜水好好泡泡我的脚。
一百岁的脚也是脚,要热爱它。
我要禁止它痒痒。
3月5日录
    洋人的名字一嘟噜,除了二少爷,谁也弄不清。我到现在
也没弄清。最后是老爷多了一份儿闲心,从一嘟噜声音里挑出
一个上口的字来,写在扇面上。老爷把写好的扇子送给洋人了。
洋人很高兴,走到哪儿都带着它,逢人就打开,笑眯眯地让人
读,是个“路”字。不是梅花鹿的鹿,是路!就是咱们一出门
就能踩上的那个东西。后来不知道是谁在路前边加了个大字。曹
府上下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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