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马德全并没有再去陈家要米,他也怕事情让别人知道,陈隆毓也没有张扬,让马德全分去一些总比拿出来分给全村人的好。这一晃就好几年过去,要不是又赶上运动,谁还会再去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可事情既然已经想起来,马德全就无法让自己心里踏实,那时候陈隆毓或许是害怕不敢得罪自己,可现在形势已经不一样,现在党中央是在鼓励揭发干部的问题,就是揭发出来不仅没有罪而且还有功劳。而且马德全也知道自己的位子并不是稳如泰山,斗争在任何时候都会存在,就连主席他老人家都有敌人,更何况他这个小小的村干部,别看平时全村的人都对你恭恭敬敬,可谁知道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说不定都巴不得把你赶下台他们好取而代之呐,队长再小也是个官儿,从古至今不管是啥社会,好像能当官就总比啥儿也不是的好。
马革命说:“可不是吗?现在城里到处都在抢班夺权,你不打倒我我就要打倒你,我看咱乡下早晚也会一样,老话也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所以咱不能干等着让别人先下手,得先弄出个斗争对象来,这样大家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就没有工夫去想别的了。”
马德全点点头,儿子说的很有道理,“可把谁拉出来呢?”
“陈家,这还用问吗?咱们村就陈家根不红苗不正,现在城里到处都在反四旧,他们陈家不正好就是旧社会的残渣余孽吗?干脆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彻底打倒,打得他们再也爬不起身来,到时就算他们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反正他们家也不是军属了。”
马德全又点点头,非常满意,看来儿子没白培养,已经能够接起他的班了。
打砸陈家老宅的行动是马革命一手指挥的。那天,天气不算太好,阴沉沉的还有些湿乎乎的,看起来是要下点儿蒙蒙冬雨,马德全用大喇叭把社员都召集到生产队大院开会。社员们虽然心里怨声载道,这样的天气应该躲在家里烤着炉火才对,可该去还是要去,穿上小棉袄,把手往袖子里一抄,站在那里一个个缩着脖子就像是在受刑。只是马德全没有受天气的影响,他的声音依然洪亮甚至有些声嘶力竭,“大家可能都知道,现在国家又进入了紧张时期,有些保皇派走资派分子,想颠覆社会主义,想暗害咱主席,我们能答应吗?”马革命站在一旁就高举双手大声喊:“不能!我们要坚决拥护主席,打倒一切反动势力!”接着,就又有一些年轻人跟着喊了起来。
打倒反动势力,黄羊堡能有什么反动势力呢?很多社员都在想,想来想去自然就又想到陈家,祖祖辈辈就陈家一家是地主,除此之外黄羊堡连家富农都找不到。可陈家的田早就分了,而且这些年他们一直都挺安分守己,还出了一个解放军战士,还能算是反动派吗?
马德全早就想到社员会这么想,对策已经等在那里,“主席说了,要猛追穷寇,不能像霸王那样放虎归山养虎为患,我们一定不要被那些反动势力的伪装所迷惑,要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一直都潜伏在我们身边,一定要坚决地彻底地打倒、打死,让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再翻身的可能!”
马革命又接着喊:“我们这里有一户众所周知的地主,世世代代都欺压我们劳苦大众,多亏主席带领我们闹革命翻身把家当,现在我们虽然把田地都收了回来,可他们一直还住在他们那座象征旧势力的地主大院里,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的斗争还不彻底,还给反动势力留下了复辟的资本,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过去我们党吃过多少次这样的亏,血的教训一定不能忘啊!各位阶级兄弟姐妹们,你们能答应那种流血的事情再发生在我们这里吗?”
“不能!支持党中央,打倒反动派!主席万岁!”
在一些人的挑动下,社员的情绪开始冲动,这当然都是马革命事先安排好的,从在马车班开始,他在村里就有了一批自己的心腹。这时候,有人或许会想到陈旺业,陈旺业不也是马革命的心腹吗,他哪儿去了?关于陈旺业一直都没有交待,这个时候他其实已经不在村里。陈旺业好吃懒作不务正业,陈隆毓一直就看着不顺眼,可打小他就管不了这个儿子,花二娘死后陈旺业更是有恃无恐,一到陈隆毓想训斥他的时候,他就把花二娘的死搬出来,说我娘都让你打死了,干脆你把我也打死算了。陈隆毓只能气得吹胡子干瞪眼却说不上话来。后来,陈隆毓就和陈旺喜商量,说她这个二哥干什么都不是把好手,留在村里早晚得惹出祸来,能不能找个地方把他送去管教起来。陈隆毓说的管教当然不是劳改,而是想给陈旺业找个工作,离开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虽然他不听自己的,可如果有了组织,或许他就不敢再这样无法无天了。
陈旺喜觉得爹说的也对,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前两年她果然就找到了,得到县火车站需要工人的消息后,她通过首长的关系把陈旺业弄到了铁路上开火车。那时候的火车还是蒸汽机,就是烧煤的,火车运行的时候,需要有人在车头不断地往炉子里添煤,陈旺业的工作就是干这个,不是司机。开始的时候,陈旺业也不知道,他还以为真的是去开火车,心里还挺美的,二话没说就去了,去了才知道原来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想当逃兵,后来还是陈旺喜把他劝住了,说不管怎么着也是个正式的工作,慢慢干以后肯定会干上更好的岗位,就这样多少人想干都干不上呢!
在整个陈家,别人的话陈旺业都听不进去,就这个小妹的话是例外,毕竟兄妹两个人岁数差不多,从小又在一块儿长大,这种感情外人是无法体会的。所以陈根喜死的时候,陈旺业虽然脱不开身没有回家亲自给妹妹发殡,下了火车之后他还是买了两道草纸,在路边的空地上边烧边哭了大半个晚上,就连花二娘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流过那么多的泪。
先不说陈旺业,还是说说抄陈家的事。那天经过马德全父子极具煸动性地一番演说之后,村里一些热血澎湃的年轻人就闯进了陈家,喊着“要清除四旧把反动阶级斩草除根”。陈隆毓和儿子媳妇都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可在劫难再一次降临时,他们仍旧像第一次一样显得不知所措,苗香菊一只胳膊揽着陈根清一只胳膊揽着陈根红,两个孩子都吓得睁着惊恐的大眼不敢说话,陈旺宗陪着陈隆毓站在前面,像是两根木桩试图挡住冲来的洪水。
陈隆毓慌张地问:“你……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马革命就说:“干什么?我们要把你们赶出去,彻底砸烂这座旧势力的堡垒!”
陈隆毓争辩说:“我们早就不是旧势力了,从解放的时候我们就和你们一样,都是普通老百姓,这些年来我们本本份份,这村里人都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啊!”
“和我们一样?”马革命不屑地说,“你们凭什么能和我们一样?我们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还有那两个小崽子,别以为起个名字就可以根红根清了,狗到天边也改不了吃屎,你们陈家就是再过一万年也是地主恶霸,所以只要我们人民还当家作主一天,就要和你们斗争到底。”
“可我们确实不是地主恶霸了,我们家的旺喜,不也是解放军战士嘛!这就是说国家早就把我们当自己人看了,要不咋能让她当解放军?你看看,全村这么多人,有几个解放军战士?”
“解放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再说了,你们家的陈旺喜没结婚就挺着大肚子回来,那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在部队上犯了错误,让部队给赶回来的。”
“不是!绝对不是!我们家旺喜在部队上绝对没犯错误。”陈隆毓说这话的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能数出来。
“没犯错误……”马革命不屑地说,“那她咋不是烈士呢?公社咋不派人给你家门上钉一个烈士家属的牌子,也没通知村里给你们发抚恤粮呢?”
陈隆毓咔吧着嘴,没说上话来,反而憋得剧烈的咳嗽起来。
“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已经改造完了。”陈旺宗看到爹有些为难,就站出来想替陈隆毓解围,“国家也都不追究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谁说不追究了?这些年是放松了警惕,才让你们喘过气来,可党中央的眼睛里是不揉沙子的,在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领导下,你们这些跳梁小丑是蹦哒不了几天的!”
“你们到底想什么?干脆把我们都杀了算了!”陈旺宗气乎乎地吼叫着。
“你嚣张个啥儿?以为我们不敢啊!”说着,有一个青年就冲上来,照着陈旺宗的左颊就是一拳,陈旺宗立刻就捂着脸蹲在地上,又有人喊着“打死他,打死他!”马革命就摆着手说,“不行!大家要冷静,没有党中央的指示是不能杀人的,我们只要把他们赶出去就完成任务了。”
陈隆毓看到儿子挨了打,心疼也顾不得去照看,忙讨好地说:“是啊是啊,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你们到底想要我们怎么样?”
马革命就颇有官腔儿地说:“你们必须马上搬出这套宅子,这座代表旧势力的堡垒必须彻底查封!对不对?大伙说对不对?”后面的人就起哄似地喊着“对”。
陈隆毓面露难色,“可……可我们都住了一辈子了,你让我们搬到哪儿去啊?”
“搬哪儿去我们不管,反正你们必须马上搬走,这是四旧,必须要打倒!”
“就是……就是要搬走,你们也得给我们点时间啊!让我们再找个地方,这大冷的天儿,还有这家里的东西,你看看,都得用时间搬呐。”
“东西?东西你们还想搬走,这些旧社会的东西,早就应该全砸烂了!你少废话,赶紧走,走晚了要是把你们也砸伤了,我们可就不负责了。”
陈隆毓不敢再争什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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