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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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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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学泰 我的平反路(1)
王学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中国人的饮食世界》、《华夏饮食文化》、《人世百态》、《中国流民》、《中国人的幽默》、《燕谭集》、《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等。
  平反与改正
  在写作上我是个较真的人,写下这个谁都懂得的题目,不由得想起常常听到的议论:你看处理“文革”时的问题与处理“文革”前的问题不一样。“文革”中受害者众,特别是各级干部不少也受到了冲击,所以解决”文革”的问题时称“平反”,然而解决“文革”前的冤假错案则称为“改正”。可见改正比平反档次低。因此有些人写文章要求解决”文革”前的问题也应该称作“平反”。这种议论一度很盛,所以我写了“平反”二字之后,先想说一下什么是“平反”?
  “平反”这个词在汉代就出现了。《汉书》“隽不疑传”中讲到不疑做京兆尹(长安市长)时,每当他下到所管辖的县里检查和重审在押囚犯后回家,他母亲就要问有没有“平反”,又有几个死囚案子弄清了,能活下来?如果听儿子说有所平反,老人家就很高兴。那么平反是什么意思呢?简单地说就是把原来误判、错判改正过来。如果“平反”二字分说:判决轻重适当叫做“平”,推翻原有的旧案叫做“反”。因此这个词实际上与“改正”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一般说,用“平反”是针对经过法律手续的冤案;而“改正”是针对没有经过法律手续的。建国以来搞的政治运动特别多,许多案子没有经过法律手续,只是通过单位党委讨论就给一个定案了(这一点是历史上所没有的),结果绝大多数是冤案,处理这些一般应叫做“改正”。我是经过一次“平反”,一次“改正”的。我觉得差别不大。只是平反后补发了工资,而改正则没有补工资。我觉得有点改得不彻底,如果以当时经济状况为说辞,可以说是欠了账的,现在经济状况好了,这个问题应该考虑了。否则人们真的认为“平反”与“改正”大不相同了。
  现在我已经退休,心态平和了,纷纷扰扰的是非日益远去。此时回想自己的起伏跌宕的一生,就很少有感情因素了。我是经过许多波折的,也数度面临绝境,但总算过来了。1978年之后,逐步安定下来,能够安安静静读书、踏踏实实工作了。这也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多少比我有学问、有才能、有修养的人们,没有等到这一天。1978年秋是我一生的转折点,而“平反之路”是个过渡阶段。本文所写的就是1978年10月20日前后的一段岁月。
  末班车与头班车
  1978年10月20日,当日我正在北京自新路“北京第一监狱”服刑。这个监狱是清朝末年搞新政时盖的“模范监狱”(供外地监狱学习的),表示中国监狱也要走向文明,向世界看齐了(当时洋人以中国法律制度不文明而要求治外法权的)。解放后这里还是监狱,关押的都是判刑比较重的犯人。“一监”的隔壁是北京市看守所,那里的大门开在半步桥,人们又称半步桥看守所,里面最有名的是一栋K字楼(聂绀弩也在此待过,有诗云“奇书一本阿Q传,广厦千间K字楼”),一栋五角楼(俗称王八楼);我在时候前者关男犯,后者关女犯。那里关押的多是经过逮捕手续、但还没有判刑的犯人。犯人待判刑以后,再过了十天上诉期,就转到“一监”了。
  中国的监狱实行的是劳动改造的制度。进入“一监”的轻刑犯(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就要分到属于北京劳改局管理的农场(多在外地)劳改;重刑犯(十年以上至死缓)都在“一监”内的工厂里劳动改造。我在“一监”塑料鞋厂劳动。
  10月20日那天,正上早班(6点至下午2点),刚下了班,我正在三角院洗脸,准备午休。这时管理人员叫:“王学泰,收拾你的东西。”这是信号,表示要让我离开这里了。然而去哪里呢?离开这里有两个去向,一是去其他劳改厂,一是回家。虽然前些日子,从这里运走了一批人去青海,但狱友们都认为我该回家了,许多人为我高兴。虽然有回家希望的不是他们,但他们的脸上都放着光,闪现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人民日报》从8月就开始报导一些地区平反冤假错案的情况,北京似乎还没有什么动静,只是一个月前有个前北京市委委员的儿子保外就医(因为给毛主席写信,被抓起来判20年。因为受迫害太甚,身体垮了)。后来证明,我的这次平反是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运动的开端,在我之后,走出“一监”的狱友有数百人之多(我所在的队是“反革命中队”,只有少数人是一般刑事犯罪)。我有幸坐上了“平反运动”的头班车,这好像是个信号,预示着粉碎“四人帮”后,在政治、经济、社会诸领域全面的拨乱反正的时期就要到来了。
  

王学泰 我的平反路(2)
我是“四人帮”垮台前两个月进入“一监”的,我的被捕是要证明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的激烈,是要证明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必要。而这一切都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指导下进行的。1976年“四人帮”倒台,这套理论渐成“刍狗”,没有什么人认真对待了,以至逐渐消失。因此也可以说,我算坐了一趟末班车。从我到了这个“反革命中队”之后,除了因为“批邓”和“毛主席逝世”速判了几个以外,再没有因为“文革”和“四人帮”问题来这个中队的了。
  事情所由
  我出事的题目很大,即所谓“要实现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实际上事情并不大,只是与一个老同学闲聊一些话,被举报了出来,便闹得纷纷扬扬,被北京市市委当做阶级斗争新动向来抓的。
  1971年林彪倒台时,我在房山县一个中学工作。我一个南口(从1964年大学毕业时的思想清理运动中被划为“反动学生”,被发到南口农场劳动)难友郭宝昌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工作,他不愿意拍那些“高大全”的片子,那时稍有品味的文学作品除了鲁迅作品外就是《红楼梦》了,他想拍《红楼梦》,要我把其中的韵文(诗词伙同曲赋 )注释一下。在注释《红楼梦》时,我参考了《推背图》。《推背图》是古代一本预言历史大事的书籍,与《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看到的命运册子的格式完全相同。《推背图》中有个图,上画宫装妇女怀抱琵琶,题诗有云“惑乱君臣几千般”,下面还有一弓一兔。大学有位老同学爱看奇书,视《推背图》如同宝书,与我闲聊,就说起上面所说的那张图和图中所绘那个妇女。我说,三千年前,中国第一个###纣王的文告就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三千年后还是这个问题。那个女的就跟江青一样。另外我们当时都认为搞得声势很大的“批林批孔”是“另有所指”,实际上是上海派在反周。上海《文汇报》整天大批周公、批秦朝丞相李斯。已经是图穷匕首现了。
  老同学把《推背图》拿走了,他又借给一个文化馆的干部。那位把《推背图》放大复制了。后来这位文化馆的又当着样板团的骂江青,让“板团”的人给告了。此时正抓“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什么“手抄本”、“追谣言””、“小道消息”、批“文艺黑线回潮”都出在那个时候。文化馆干部的那件事引起高层的注意,抄了他的家,《推背图》复制件出现了。那是个草木皆兵的时代,这自然是个了不得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了。于是由他追到我那老同学、老同学牵扯到我。1975年春节过后的一天,他慌里慌张地到我家。对我说:《推背图》出事了,公安局找了我,我顶不住了,只得把老兄交代出来了。我对不起你了,以后再补报罢。完后匆匆而去。还算好,他给我一个信,我把一些对“评法批儒”不满文字处理了。不久又有一位搞点创作的老同学找我,说北京文联召开的“业余作家创作大会”上,市里负责文教宣传领导去讲话了,说“北京有几个反革命分子攻击和咒骂江青同志”。我想他指的就是我们这档子事。
  过了正月十五我到房山上班,第二天房山县公安局、文教局联合把我运到县里,3月3日《人民日报》发表姚文元的《论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社会基础》,文中大谈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3月4日被房山公安分局正式传讯,22日,转送到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关押,并转拘留。一直拘留到1976年5月10日,“市中法”正式逮捕我。法院说:你的问题与“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差不多,都是分裂党中央(指我说的“批孔是上海派反周”。一个平民百姓有什么能力“分裂党中央”?真是笑料一样),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批林批孔运动。并说“为了配合打击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对你实行逮捕、你签字吧”。这在实行法治的今天,会被视作笑话的,可是在当时,这些是说得义正辞严的。仿佛处理惩罚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罪,而是由于政治形势的需要。
  1976年7月26日,把我从半步桥用小吉普拉到“市中法”(当时“中法”还在刑部街,现已拆),先是在一个小屋子候审。小屋子另一端还有个小姑娘在啜泣。我很好奇,看她也就二十岁左右,就问:“什么事?”她停止了哭,回答“天安门事”。我说:“怎么这样早就到法院了?”她说,似乎法院找她来证明什么。
  

王学泰 我的平反路(3)
一会儿,法警把我带到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一位女审判员向我宣布(76)中刑反字第46号“刑事判决书”。判决书中说该院查明1972年到1973年伙同反革命分子章某“互相散布反动言论,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诬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和批林批孔运动”于是,“罪行严重,性质恶劣”以“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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