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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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杂记-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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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人是会变的。“文化大革命”北大一分派,他加入了掌权的新北大公社。人各有志,这也未可厚非。但是,对我这一个“异教徒”,他却表现出超常的敌意。我被“揪”出来以后,几次在外文楼的审讯,他都参加了,而且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胜过其他一些参加者。看样子是惟恐表现不出自己对“老佛爷”的忠诚来。难道是因为自己曾反苏反共现在故作积极状以洗刷自己吗?我曾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否则,一般的世态炎凉落井下石的解释,还是不够的。
  然而政治斗争是不讲情面的。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黑帮大院”,钦赐低头,正好看到写在马路上的大字标语:
  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
  我大吃一惊。就在不久前,在一次审讯我的小会上,他还是“超积极分子”。革命正气溢满眉宇。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呢?原来有人揭了他的老底。他在夜间就采用了资本主义的自杀方式,“自绝于人民”了。
  对于此事,我一不幸灾,二不乐祸。我只是觉得人生实在太复杂,太可怕而已。
  (十四)自暴自弃
  在牛棚里已经呆了一段时间。自己脑筋越来越糊涂,心情越来越麻木。这个地方,不是地狱,胜似地狱;自己不是饿鬼,胜似饿鬼。如果还有感觉的话,我的自我感觉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别人看自己是这样,自己看自己也是这样。不伦不类地而又亦伦亦类地套用一个现成的哲学名词:自己已经“异化”了。
  
    
  第四部分
  第49节以人待己
  过去被认为是人的时候,我自己当然以人待己。我这个人从来不敢狂妄,我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按照小孩子的办法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的话,我毫不迟疑地把自己归入“好人”一类。就拿金钱问题来说吧。我一不吝啬,二不拜金。在这方面,我颇有一些“优胜纪略”。十几岁在济南时,有一天到药店去打药。伙计算错了账,多找给我了一块大洋。当时在小孩子眼中,一块大洋是一个巨大的财富。但是我立即退还给他,惹得伙计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这种心理我以后才懂得。一九四六年,我从海外回到祖国。卖了一只金表,寄钱给家里。把剩下的“法币”换成黄金。伙计也算错了账,多给了一两黄金。在当时一两黄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我也立即退还给他。在大人物名下,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然而对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人,也不能说一点意义都没有的。
  到了现在,自己一下子变成了鬼。最初还极不舒服,颇想有所反抗。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习以为常。人鬼界限,好坏界限,善恶界限,美丑界限,自己逐渐模糊起来。用一句最恰当的成语,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经没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杀,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别人说短论长,也由它去吧。
  而且自己也确有实际困难。聂记革委会赐给我和家里两位老太太的“生活费”,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窝头就咸菜,也还是不够用的。天天劳动强度大,肚子里又没有油水,总是饥肠辘辘,想找点吃的。我曾几次跟在牢头禁子身后,想讨一点盛酱豆腐罐子里的汤,蘸窝头吃。有一段时间,我被分配到学生宿舍区二十八楼、二十九楼一带去劳动,任务是打扫两派武斗时破坏的房屋,捡地上的砖石。我记得在二十八楼南头的一间大房子里,堆满了杂物,乱七八糟,破破烂烂,什么都有。我忽然发现,在一个破旧的蒸馒头用的笼屉上有几块已经发了霉的干馒头。我简直是如获至宝,拿来装在口袋里,在僻静地方,背着监改的工人,一个人偷偷地吃。什么卫生不卫生,什么有没有细菌,对一个“鬼”来说,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也学会了说谎。离开大院,出来劳动,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对带队的工人说,自己要到医院里去瞧病。得到允许,就专拣没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地回到家里,吃上两个夹芝麻酱的馒头,狼吞虎咽之后,再去干活,就算瞧了病。这行动有极大的危险性,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监改人员或汇报人员,那结果将是什么,用不着我说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拣到了几张钞票,都是一毛两毛的。我大喜过望,赶快揣在口袋里。以后我便利用只许低头走路的有利条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决不会看到的东西,曾拣到过一些钢镚儿。这又是意外的收获。我发现了一条重要的规律:在“黑帮大院”的厕所里,掉在地上的钢镚儿最多。从此别人不愿意进的厕所,反而成了我喜爱的地方了。
  上面说的这一些极其猥琐的事情,如果我不说,决不会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亲身经历,我也决不会想到。但是,这些都是事实,应该说是极其丑恶的事实。当时我已经完全失掉了羞恶之心,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我从前对一个人堕落的心理过程发生过兴趣,潜意识里似乎有点认为这是天生的。现在拿我自己来现身说法,那种想法是不正确的。
  然而谁来负这个责任呢?
  (十五)“折磨论”的小结
  牛棚生活,千头万绪。我在上面仅仅择其荦荦大者,简略地叙述了一下。我根据“以论带史”的原则,先提出了一个理论:折磨论。最初恐怕有很多怀疑者。现在看了我从非常不同的方面对“黑帮大院”情况的叙述,我想再不会有人怀疑我的理论的正确性了。
  “革命小将”们的折磨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决不会暴露自己心里的肮脏东西,别人也不便代为答复。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劳动改造”。我在上面已经说过,这种打着劳动的旗号折磨人的办法,只是改造人的身体,而决不会改造人的灵魂。如果还能达到什么目的的话,我的自暴自弃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折磨的结果只能使人堕落,而不能使人升高。
  这就是我对“折磨论”的小结。
  
  
  
  第四部分
  第50节牛棚转移
  时令已经进入了冬季,牢房里也装上了炉子,生上了火。虽然配给的煤不多,炉火当然不能很旺。但是,比起外面来,屋子里已经是温暖如春了。
  可是劳改的队伍却逐渐缩小了起来。一来二去,剩下的人不多了,就都受命搬到一间大屋子里来。什么原因呢?我不清楚,当然也不敢问。我此时反正已经堕入阿鼻地狱,再升上一级两级,是鬼总是鬼,对我无所谓了。
  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人少了,连老鼠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大白天里,竟敢到处乱窜。我从家里带回来的一个干馒头首当其冲,被老鼠咬掉了一些。我想赶走它们,它们竟敢瞪着小眼睛,在窗台上跟我玩捉迷藏。也许老鼠们也意识到,屋子里住的不是人,而是“黑帮”,等级不比老鼠高,欺负他们一下,谅他们也不敢奈自己何。
  大家虽然不大敢随便说话,不能互通信息,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我逐渐知道了,聂记革委会改变了对待“劳改罪犯”的“政策”,不再集中,而要实行分散,把各系所处的“罪犯”分回各自的单位。姗姗来迟,东语系也把我们几个“罪犯”提回系里。我们的“牛棚”转移了。转移到外文楼去。
  前些日子,“特别班”还在外文楼时,我是多么希望能进外文楼来呀!现在果然进来了;却是依然故我。我们几个“罪犯”被分配住在二楼北面的缅甸语教研室里,都在地上搭地铺。靠窗子有一张大桌子,我们的牢头禁子睡在上面,居高临下,监督我们。他外号叫“小炉匠”,大概是姓卢的青年学生。最使我吃惊的是,“我们”又增加了新人,是“黑帮大院”中没有见过的。他们也是“罪犯”吗?我心里纳闷。反正现在是同我们一锅煮了,彼此相安无事。
  在这里,生活比较平静了。不像在“黑帮大院”里那样,时时刻刻都要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把耳朵伸得长长的,惟恐牢头禁子喊自己的名字时答应晚了,招致灾难。现在牢头禁子就高踞在同一间小屋的桌子上,用不着把神经弄得那样紧张了。
  但是,日子也并不好过,也不可能好过。我仍然是“劳改罪犯”。这楼上有许多办公室,大多是各专业的教研室。在我被“打倒”以前,我当了二十年的系主任。这些办公室我都是熟悉的。周围的气氛当然是非常好的。我是这里的主人。而今时移世迁,我一“跳”(自己跳出来也)而成为阶下囚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当“反革命”已经有一年多了。我并不是留恋当年的“威风”,我深知自己已被“打倒在地”,永无翻身之日了。我只求苟延残喘而已。
  现在,在整个大楼里,我只有三个地方能进:一是牢房,二是厕所,三是审讯我的屋子,最后这一项是并不固定的。至于第二项则是“黑帮”同“白帮”(“革命者”)共同享用的,因为“黑帮”虽然是鬼,也总得大小便呀。—真鬼大概是不大小便的,待查。
  此外,这里也颇有令人难堪之处。“黑”“白”杂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中国是礼仪之邦,见了面,总得说点什么。可我们又缺少英美人见面说的Goodmorning!Howdoyoudo?或者单纯一声Hello!现在习用的“早安”之类,是地道的舶来品。我们过去常用的:“你吃了饭了吗?”是举国通用的问候语,我想缩为“国候”。现在,在外文楼,见到了以前很熟很熟的人,舶来品不敢用,“国候”也不敢用。只有低头,望望然而去之。“白帮”怎么想?我不得而知。似我“黑帮”却实在觉得非常别扭。有时“白人”在某一间屋子里,讨论什么问题,逸兴湍飞,欢笑之声中溢满了“革命气”,在楼道里往复回荡。这革命气却一点也没有薰到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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