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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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棚杂记-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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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但是无奈丝毫也没有写文章的心情何。最后我想到翻译。这一件事倒是可行的。我不想翻译原文短而容易的;因为看来门房这个职业可能成为“铁饭碗”,短时间是摆脱不掉的,原文长而又难的最好,这样可以避免经常要考虑挑选原文的麻烦。即使不会是一劳永逸,也可以能一劳久逸。怎么能说翻译是“无益之事”呢?因为我想到,像我这种人的译品永远也不会有出版社肯出版的。翻译了而又不能出版,难道能说是有益吗?就根据我这一些考虑,最后我决定了翻译蜚声世界文坛的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这一部史诗够长的了,精校本还有约两万颂,每颂译为四行(有一些颂更长),至少有八万多诗行。够我几年忙活的了。
  我还真有点运气。我抱着有一搭无一搭的心情,向东语系图书室的管理员提出了请求,请他通过国际书店向印度去订购梵文精校本《罗摩衍那》。大家都知道,订购外国书本来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过了不到两个月,八大本精装的梵文原著居然摆在我的眼前了。我真觉得这几本大书熠熠生光。这算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几年中我最大的喜事。我那早已干涸了的心灵,似乎又充满了绿色的生命。我那早已失掉了的笑容,此时又浮现在我脸上。
  可是我当时的任务是看门,当门房。我哪里敢公然把原书拿到我的门房里去呢?我当时还是“分子”—不知道是什么“分子”—,我头上还戴着“帽子”—也不知是些什么“帽子”—,反正沉甸甸的,我能感觉得到。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想出来了一个“妥善”的办法。《罗摩衍那》原文是诗体,我坚持要把它译成诗,不是古体诗,但也不完全是白话诗。我一向认为诗必须有韵,我也要押韵。但也不是旧韵,而是今天口语的韵。归纳起来,我的译诗可以称之为“押韵的顺口溜。”就是“顺口溜”吧,有时候想找一个恰当的韵脚,也是不容易的。我于是就用晚上在家的时间,仔细阅读原文,把梵文诗句译成白话散文。第二天早晨,在到三十五楼去上班的路上,在上班以后看门、传呼电话、收发信件的间隙中,把散文改成诗,改成押韵而每句字数基本相同的诗。我往往把散文译文潦潦草草地写在纸片上,揣在口袋里。闲坐无事,就拿了出来,推敲,琢磨。我眼瞪虚空,心悬诗中。决不会有任何人—除非他是神仙—知道我是在干什么。自谓乐在其中,不知身在门房,头戴重冠了。偶一抬头向门外张望一眼—门两旁的海棠花正在怒放,其他的花也在盛开,姹紫嫣红,好一派大好春光。
  
  
  第四部分
  第55节小插曲
  一个小插曲
  春光虽好,我自己的境遇却并没有多少改进。我安心当门房,“躲进门房成一统”;然而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仍然有意想不到的干扰。
  有一天,我正在向门外张望,忽然看到在门外专门供贴大字报之用临时搭起的席棚上贴出了很多张用黄纸写成的大字报,下面有几十位东语系教员签的名,有的教员还在江西鲤鱼洲没有回来。内容是批判五·一六分子的。这样的批判一点也不新奇,我原来想不去管它。但是为好奇心所驱使,我走出了我那“成一统”的窄狭的门房,到门外去看了看大字报。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张大字报竟是对我来的:我成了五·一六的嫌疑分子。这真是从何说起呀!稍微对所谓“文化大革命”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当时盛传一时的所谓五·一六组织,是出身好的青年人所组成的。我一非青年,二又出身不好,既非工人,也非贫下中农或“革命干部”,我哪里有资格参加这样的“革命”组织呢?我同五·一六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是驴唇对不上马嘴。这样的事情,我本来可以一笑置之的。但是这一次我却笑不起来。几年前我看到批判我的《春满燕园》时,我曾不自觉地哼了一声。这次我连哼都哼不起来了。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我不知道,东语系的革委会和军工宣队是怎样考虑的。滑稽的事情还没有完,更滑稽的还在后面哩。全国上下大声嚷嚷了一阵五·一六,北大井冈山的一位头领公然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分子;可是最后却忽然销声匿迹,—原来天地间根本没有一个什么五·一六组织。这真像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成为“文化大革命”中众多笑话中最可笑的一个。
  一幕闹剧
  不管人世风云如何变幻,“文化大革命”浪涛怎样激荡,时间还是慢慢地或者迅速地向前流驶。转瞬之间,“文化大革命”好像高潮已过,有要结束的样子了。虽然说“乱是乱了敌人”,实际上主要是乱了自己,还是以不乱为好。现在是要拨乱恢复正常的秩序了。首先是要恢复党的组织。一个非党的工宣队员,居然主持党支部的工作,实在有点太“那个”了。
  要想恢复党组织的活动,首先要恢复党员的组织生活。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又是根据什么法令,所有的党员(四人帮等当然除外)都失去了组织。现在每一个党员都要经过一定的手续,好像是要经过群众讨论和领导批准,才能恢复组织生活。这当然是一件大事。东语系大概是经过军工宣队的讨论(那一位非党的工宣队员当然会参加的),决定从全系党员中挑选出一个,当做标兵,演一出恢复组织生活的开场戏,期在一举通过,马到成功,为以后的人树立一个榜样。这样一个人选责任之大可以想见。用什么标准来挑选呢?首先要出身好,其次要党性强。具此二标准者,庶乎近之。大概是经过了周详的考虑,谨慎的筛选,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烈属兼贫下中农的姓马的党员中了标,他是我作为系主任兼导师精心选择留下当我的助教和接班人的。现在,我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正好成了他的党性的试金石。具备这两个条件,又有这样“亮相”的机会的,东语系并无第二人。谁敢说这不是天生的“佳选”呢?
  记得有一天下午,我同东语系全系的留校师生被召到学一食堂里去开会,每人自带木板小凳。空荡荡的食堂里,饭桌被推到旁边去,腾出来的空地上,摆满了小木板凳子,我们就坐在上面。前面有几张大桌子,上面摆了不少的东西。我仔细一瞧,有毛料衣服和裤子,有收音机(当时收音机还不像今天这样多,算是珍贵稀有的东西),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我跟在“革命群众”的后面,还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没有闲心去一件件地仔细瞅。我只觉得,这颇像一个旧品展销义卖会。可是在这些东西旁边,有几本用很粗糙的纸张油印成本的讲义,我最初还不知道是什么讲义;也不知道这样粗糙的道具为什么竟能同颇为漂亮的西装裤子摆在一起。对所有的这一些道具,我都不知道它们在今天第一个恢复党员组织生活的会上会起什么作用。我满腹疑团坐在那里,不知道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人到齐了,时间到了。主席宣布开会。他先说明了开会的目的和做法,然后就让这位选中的标兵发言,或讲话,或“检讨”,反正是一个意思。这位标兵站起来,走到前面,威仪俨然,义形于色,开始说话。说话的中心主题是:不作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金童玉女。这里要解释一句:金童玉女是旧社会出殡时扎的殉葬的纸人。所谓“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谁一听都知道指的就是我。此时,我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这一出戏是针对着我来的。我有点吃惊,但又不太吃惊—惯了。只听我这位前“高足”,前“接班人”怒气冲冲地控拆起来,表情严肃,声调激昂,诉说自己中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糖衣炮弹,中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在生活上追求享受,等等,等等。说到自己几乎要背叛了自己出身的阶级时,简直是声泪俱下。他用手指着桌子上陈列的东西,意思是说,这些东西就是无可辩驳的证据。于是怒从心上起,顺手拿起了桌子上摆的那一摞讲义—原来是梵文讲义—,三下五除二,用两手撕了个粉碎,碎纸片蝴蝶般地飞落到地上。我心里想:下一个被撕的应该轮到那漂亮的毛料西服裤或者收音机了!想时迟,那时快,他竟戛然而止,没有再伸出手去,料子西装裤和收音机安全地躺在原地,依旧闪出了美丽的光彩。我吃了一惊,恐怕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这个撕东西的行动,应该是今天大会的高潮,应该得到满屋的掌声。然而这些全落了空。我哭笑不得,全体与会者大概也是哭笑不得。全场是一片惊愕的寂静。
    
  第四部分
  第56节失败收场
  这一幕闹剧以失败收场了。
  在散会后回三十五楼的路上,大家纷纷议论:为什么不撕可能最透露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西装裤子,而偏偏撕很难说就是代表资产阶级思想的梵文讲义呢?我自己也想了很多。这一位表演家到北大来已经十年多了。当学生时对我温顺如绵羊。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所作所为,我在上面已经说了一点。那是远远不够的。他还有一些非常精彩匪夷所思的表演。在一般政治性表态性的大标语上,按惯例从来没有人署名的。有之自北大始,北大有两个人是这样干的,恰恰都出在东语系,其中之一就是我说的这一位。这一个惊人的举动,在北大一时传为“美”谈或者笑谈。在我第一次混迹“革命群众”中参加学习的小组会上,我曾对他坦率地提过意见,我说,他既不像一个烈属,也不像一个贫农。他大概为此事耿耿于怀。以后发生的这一些事情,难道与此没有联系吗?
  这一幕闹剧以后东语系的党员是怎样逐渐恢复党组织生活的,因为与我基本无关,我没有去注意,今天更回忆不起来了。
  我的恢复组织生活
  时序推移,不知经过了多长的时间,北京大学恢复党组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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