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装在一个网兜,又拖着地面。大小三挂肠子,一面沾满土和柴草,一面新鲜干净,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样白着。它慢慢朝着主人走去,三挂肠子一摇一摆,前后耸动,朝地上洒着血水。院子里溢满了它撒落的红色气息。
果真如此。惊得站着一动不动了。
黄黄默默走来,尾巴夹着。抬起的头上,还摆着两块眼角的眼屎。它过来如往常一样,伸出湿润的瘦舌,一下一下舔着低垂木呆的右手。走来时,一棵当柴烧的干枣刺,蓬蓬散散挂在肠子上,在地面划出许多小印。
灵醒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把那三挂肠子,用温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着肚下的三个血洞将肠子塞回,拿纳鞋底儿的白线缝了伤口。去门外倒洗肠子的红水时,看见村长的哥哥从诊所出来,正找他家丢掉的粪叉,说狗肉没吃到肚里,总不能让我赔一个粪叉呀。
朝着天堂走(11)
十三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说吧。”
“我想我不能让别人受牵累。”
“直说,别走弯胡同。”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说啥?!”
“我是一时失手。”
“你说清楚些。”
“是我一时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真是你?”
“真是我。”
“会上你怎么不承认?”
“杀人偿命,一时就怕了。”
“现在呢?”
“想通了,杀人活该偿命。”
“真杀了,逃是逃不过的。”
“既然逃不过,倒不如自首好。”
“来的人都这么说。”
“谁来了?”
“昌旺、大冈、铁锁……六七个。”
“六七个?”
“昨儿我一夜没睡,这个走,那个来。”
“我就怕冤枉了别人。”
“我没想到,连死也争。”
“大冈是要逃那两万多块钱贷款。”
“看得出来。”
“昌旺叔家里总生气。”
“他自己说了。”
“铁锁为啥?”
“活得腻了。”
“让别人替我,我良心不安。”
“张老师。”
“哎。”
“你先前可是鸡毛都不敢拔的人。”
“天冷,那天喝了几口酒。”
“这可是去死,你别一时糊涂凑热闹。”
“村长,我想过前后,不能冤枉别人。”
“那天你去了工地?”
“去了,和铁锁一道儿走的。”
“打的时候你在哪?”
“在人群里。”
“你说说情况。”
“当时都迷了,乱砍。”
“迷了你咋知道是你砍的人头?”
“我砍肩膀,他头一晃,正好。”
“啥正好?”
“砍在头上。”
“你身上有血吗?”
“那么长的锨把。”
“铁锨呢?”
“扔了。”
“你家的锨?”
“在工地上乱抓的。”
“怎么就肯定是你砍的人死了?”
“还有人被砍了头?”
“没有。”
“那就是了。”
“张老师,你老实笃厚地教半辈子书呀。”
“那天不去工地就好了。”
“我都不敢相信是你杀了人。”
“可真的是我。”
“见过老支书大林哥和铁锁吗?”
“没有。”
“他俩和你说的一模样。”
“你信他们?”
“有人承认就好,让公安局来判认是谁杀的。”
“公安局今天来人?”
“中午就到……我说张老师,真是你砍的?”
“真的是。”
“以后的日子你都想过没?”
“全都想了,不给村里添麻烦。”
“真是你我立马派人把你娘送到县医院。”
“治病花钱,村长你把我家房宅卖了。”
“这你别操心。我让全村的媳妇轮流侍候她。”
“这样我就无牵无挂了。”
“和大林、铁锁比起来,还是你留的麻烦少。”
“学校的孩子……千万别误人前程。”
“你放心,我再派一个高中生。”
“村里……有高中生?”
“我家老三明年毕业,为了孩子,让他早些下学。”
“对……老三。”
“天可真冷。”
“今天下雪早。”
“还有事吗?”
“没了。”
“回去再想想,公安局的人八点来钟到。”
“我就担心……学校的孩子。”
“这你放心。说过让你放心你就放心。”
“我走吧。”
“不坐了,昨夜我一夜没睡。”
“那你睡。”
“公安局的人一到我通知你们三个来自首。”
“三个都来?”
“他们两个也硬理得很。”
“村长……”
“你准备准备吧,把学校那一摊先交给老三。”
“谢了……村长。”
“回吧,下死心了就抓紧办一些后事。”
十四
从村长家出来,街面上才有一两行脚迹。雪不知什么时候歇了。太阳透明地晒在山地。东边的天空,亮得能看穿其不过是张薄纸。依然的冷。冷得潮湿,脸上粘粘地似有水珠。拐过一道弯儿,胡同风猛地袭来,张老师禁不住寒颤一下。
张老师收住脚步,孤树一桩地直在梁上。
夏天的时候,地上生着青烟。小学放了麦假,张老师在田里割麦,儿子在身后拾穗。渴了,说到溪里提些水来。儿子去了,久久的不回。六月中旬,正是白云红树,炎得自是十分可以。渴急了,立在沟边高唤,听到溪里有扑通的声音。箭步下去,就见儿子在溪池里一沉一浮,打捞上来已是只有奄奄的一息。水池原是积一人深水,供村人夜间洗澡用的,不想强就滑了进去。往年,去那打水的都是梅,无论夏天喝饮,还是秋天栽红薯秧苗。梅走了,强自该在乡村作为大人使用。这是他第一次如娘一样到河边打水。水冷得过分儿,如这里腊月的雪。张老师抱着孩子通身流着热汗,一路上急唤,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救救我们家的孩子,救救我们强!他的嘶唤声扯天连地。爬上山梁,村人都已聚了一群,说,快!快!村长的哥哥在他家田里割麦。
张老师往西跑。大夫家的麦田在梁西。
大夫正在田头树阴下吸烟,看见满村人马潮过来,转过身子,张老师就抱着孩子跪在了他面前。
“怎么了?”
“水淹啦叔……你救救他。”
大夫把孩子接来放在地上,让孩子的水肚仰在天空,按按,又翻翻孩子眼皮,提起孩子的脚脖,如提一捆柴草,一扔一摔,孩子就头朝下落在他的后背,双脚勾着他的双肩。太阳烤在头顶,梁上新修的马路宽宽平平,直伸到山的那边。大夫在马路上跑得风疾雨快,孩子在他背上如吊着的一袋粮食,松松动动,胀鼓的肚子拍打着他的肩膀。村人在大夫的身后追赶着看,企望一条生命从大夫的背上活转过来。大夫风样跑着,路边挺立的小树,一棵棵小草样被刮倒了。
朝着天堂走(12)
在村里头,不知道跑了几个来回,大夫没有从孩子嘴中倒出水来,用手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便吐出一声青灰色的长叹,说没救了,从水里捞得太晚了,准备以后的事情吧。大夫很像自言自语,即景生情地这么一说,便反剪了双手,有致仙仙地去了他家田里。
十五
老支书踩着他人生的脚步,一踏一踏地向西走来,脸上的表情,深含了命运的冬色,幽暗如昨夜的天象一般,是雨是雪,都浅浅地显像出来。张老师心下呆了一呆,把目光从孩子的坟上收回,说大林叔,好早的天,你独自慢慢,往哪儿去啊。老支书本料不到这白雪皑皑的梁上还有别人,微微一怔,说是你呀张老师,顺着张老师刚才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强的坟堆,咳了一声,说想开些,不要伤了身体。又说孩子走了半年吧,张老师说整整半年,就都到了一块儿。
老支书是早几年就被村人们选落的,他将那个位置托手让给了现在的村长。村长之所以深得人心,是因为忽然手里有了许多的钱。那钱的光泽,照亮了张家营人未来的前景。落选后的老支书,大病一场,病愈后几乎不见出门,偶尔的走动,也是到自家责任田里转转。说起来,梅去老君庙小学做了教师,也是老支书那时对一代知青的怜悯。这样的感激之情,大队改为村,投票选村长时,张老师和梅已做了回报。所以两人见了,老支书便关怀备至,问了张老师许多情况,如他母亲的病情,如老君庙小学的学业。最后说:“梅走了,你也不要太放她不下,有机会还是要再成一个家,以后的日子还长。”
张老师说不清是否真的放梅不下。自和梅结婚,倒真很有几个年月甜情蜜意,连大返城的浪潮也没冲她一动。而她开始不断念叨那个城市,是从张老师三年中榜,皆又落选,终于使她三年的梦想和努力付诸东流开始的。
第三次落选后她回了一次家。
那时候,那个城市在突然之间高楼林立;商场大厦,一座接着一座,电梯和天桥随处可见。据说立交桥也在政府的酝酿建造之中。最著名的亚细亚商场已经以每年破费百万的巨额款项,把“中原之星亚细亚”的广告做遍全国,仿佛一个国家的商场忽然全部歇业,仅剩下了那个城市的亚细亚。连从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海南来的客人,都以不到亚细亚为憾。可亚细亚居民区的居民梅,却在乡土社会的自然村落张家营,从未听说过什么亚细亚,这不能不使她感到一种深深缺欠。那时候随返城大军早些回城,也就自然没有了今天的苦恼,三十多岁的都市人,还从未喝过罐装的饮料也实在是只有中国才有的一项罕见。碰到一个当年的同学,返城后待业,曾可怜地跪在一个主任面前想求份工作,说清道工、锅炉工都成。可今日她从小车上下来,对司机说两个小时后到梅苑接我。和同学生拉硬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