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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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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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看去同汉斯那面一间一模一样。
“没有, ”约阿希姆说, “他没有什么钱。也许他只有正好付住院费的那么些钱。
你该知道,他父亲也是文人,我想他爷爷也是的。”
“唔,当然啰,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那么他病得厉害吗?”“据我知道的,
他的病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很顽固,常常复发。他得病已有好几年了,病了一会
他又出院,但不久又不得不住进来。”
“可怜的家伙!看来他对工作倒是专心致志的。他非常健谈,很容易从一个话题
扯到另一个话题。对那个姑娘,他有点儿厚颜无耻,当时我也怪窘的。可后来他谈
到人类的尊严时,他说得妙极了,简直像一篇演说。你是不是常跟他在一块儿?”
思想的磨练
不过约阿希姆回答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他从桌子上一只衬有天鹅绒的红皮
盒子里取出一支小小的体温表,将它注有水银的下端插在嘴里。他把表衔在舌头左
方的下面,这样,玻璃表就斜往一边从嘴里向上翘起。然后他换上室内服,穿好便
鞋和军装般的翻领短褂,拿起桌上的一张打印表格和铅笔,再捧起一本俄文文法书。
他学俄文,是因为照他所说指望对工作有些用处。拿着这些,他就走到外边阳台上,
在卧椅上躺下,同时把一条骆驼毛毯子轻轻一抛,盖在脚上。
其实这是没有必要的。一刻钟来,云层越来越薄,太阳透过云层,发出炎夏时
那种炽热而耀眼的强光。约阿希姆不得不用系在卧椅扶手处的一块白亚麻布遮光罩
把脑袋保护好。这个遮光罩小而实用,可按照阳光的照射角度加以调节。汉斯·卡
斯托尔普对这种创新赞扬不已。他想等着瞧表哥体温测定的结果,同时察看周围的
一切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他也细细观看靠在凉廊一角的一只毛皮睡袋,这是约阿希
姆冷天时用的。然后他胳膊肘靠住栏杆,俯首眺望花园。这时,公共休憩室里已挤
满了病人,他们伸手伸脚地斜靠在椅背上,有的在写字,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聊天。
不过他只看到室内的一部分,里面大约有五把椅子。“你体温要量多久?”汉斯·卡
斯托尔普转过身来问。
约阿希姆竖起七个指头。



“时间应当到了——七分钟! ”
约阿希姆摇摇头。过了一会,他从嘴里取出体温表,仔细看了一会,说:
“唔,要是你把时间放在心头,那它就走得很慢。我一天经常量四次,心里倒
很快乐;因为你看得出,一分钟或一古脑儿七分钟,实际上意味着什么。这儿,一
星期七天一晃眼过去了,快得惊人。”
“你说‘实际上’,‘实际上’你不能这样说, ”汉斯·卡斯托尔普顶着他说。他
坐时把大腿搁在栏杆上,眼睛里布满红丝。“可是归根结蒂,时间是‘不实际’的。
假如你看来长,那么它就是长的;要是你看来短,那么也是短的。实际上究竟长还
是短,可没有人知道。”他平时不惯于讲哲理,此刻却憋不住了。
约阿希姆反驳他。
“不见得吧。时间,咱们还是在计算的。咱们有钟表和日历,要是一个月过去
了,那么对你,对我,对咱们大家来说,也过去了。”
“注意, ”汉斯·卡斯托尔普一面说,一面干脆把食指按到黯淡无神的眼睛边。
“这样说来,一分钟的长短完全凭你计算时的感觉决定的吧?”
“一分钟的长短……它的长短不多不少, 恰好等于手表秒针走一圈所需的时间。”
“不过对咱们的感觉来说,所需的时间长短完全不同!实际上……我说,从实
际上看……”汉斯·卡斯托尔普重复说,说时把食指狠狠托住鼻子,把鼻尖弄得弯
弯的。 “这是一种运动,一种空间运动,可不是吗?且慢!这无异是说,咱们是用空
间来计算时间的。可是这却跟咱们用时间来计算空间一样,只有没有科学头脑的人
才干这个。从汉堡到达沃斯,乘火车要花二十小时。可步行要多久?至于头脑里想一
下,不消一秒钟就得了!”
“听着, ”约阿希姆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是想跟我们待在一块儿吧?”
“住口!我今天头脑十分清醒。那么,时间是什么呢?”汉斯·卡斯托尔普问。
他使劲把鼻子扭向一边,鼻尖一下子变得白而毫无血色。“这个你说得上来吗?咱们
凭感官察知空间的存在,也就是说,凭视觉和触觉。好。可是咱们感知时间的器官
是什么呢?你能给我说一下吗?瞧,你难住了。可是咱们对于心目中不甚了了、连它
的特性也说不上来的东西,怎么能计算呢?咱们说,时光流逝。好,就让它流逝吧。
但为了能计算它……待一会儿!为了使时间能够计算,它必须均匀地流逝,可是哪
儿记载过这样的事实呢?就咱们的意识来说,它并不是这样的,咱们只是方便起见才
假定这样。咱们的计量单位纯粹是一种习俗,请允许我……”
“好,”约阿希姆说, “现在我体温表的刻度上高了四格,难道这也纯粹是一种
习俗?正因为这五格刻度,我才不得不在这儿荡来荡去,不能服役。这真叫人头
痛!……”
“你体温有三十七度五吗?”
“温度已退下来了, ”说罢,约阿希姆把温度记在表格里。“昨儿晚上大约有三
十八度,这是你来山上引起的。所有初来乍到的人,体温都会升高。不过这也许是
件好事。 ”
“我现在也得走了,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对于时间,我也有满脑子想法—
—我几乎可以说,简直是一团糟。可是我现在不想来刺激你,你的体温太高了。我
想把一切保留一下,咱们以后再回头谈谈,也许在早餐以后。到了早餐时间,你该
来喊我一下。现在我也想躺下来休息,谢谢上帝,这不会使我难受的。”于是他穿过



玻璃隔墙到自己房里,那儿的小桌旁也摆着卧椅。他拿起那本《远洋客轮》杂志,
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里取出漂亮、柔软、暗红色与绿色相间的方格花纹披衣,
躺了下来。
他也不得不马上张起遮光罩来,因为当他刚一躺下,炙人的阳光就晒得他难以
忍受。然而汉斯·卡斯托尔普顿时高兴地注意到,他躺着感到意外舒服,在他的记
忆中,自己从来没有躺过这样安适的卧椅。椅架的样式有些过时,但却别有风味,
因为椅子显然是新的,用赤褐色光洁的木材制成。这里铺有席子,上面还有一层软
绵绵棉花般的东西。实际上,它由三个厚厚的软垫组成,从脚端一直伸到靠背的地
方。此外,这种硬中带软、用刺绣的亚麻布套的圆形靠垫,是借一条绳子系紧在椅
子上的,令人有一种异常舒适之感。汉斯·卡斯托尔普把一只胳膊搁在又光又宽的
扶手上,眨巴着眼睛休息着;他不需再看什么《远洋客轮》杂志消遣了。从凉廊的
拱门望去,野外荒凉的、然而又是阳光灿烂的景色历历在目,宛如一幅图画。汉斯
细细玩赏这幅景色,一面在凝神思索。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于是打破岑寂大声地问:
“刚才招待咱们吃早点的不是有一个矮矮的娘儿吗?”
“嘘——”约阿希姆喝住他。 “放轻声些。不错,矮娘儿倒是有一个。怎么样啦?”
“没什么。咱们还一点儿也没有谈过她呢。”
于是他又呆呆出神。他躺下时已是十点钟了。已过去了一小时。这是平淡无奇
的一小时,不短也不长。一小时刚过去,屋子和园子里就响起锣声,由远而近,然
后又渐渐远去。
“吃早餐了, ”约阿希姆说。可以听到他已起身了。
这一回,汉斯·卡斯托尔普已结束了他的卧床疗法,走到房间里稍稍打扮一下。
表兄弟在走廊里碰头,然后一起下楼。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哎,躺着真够味啊。这种椅子究竟是怎么做成的?要是这儿可以买,我倒想带
一只到汉堡去,躺在上面真像上天堂一样。你看,它们是不是根据贝伦斯的设计特
制出来的?”
约阿希姆不知道。他们把话题搁在一边,第二次进入餐厅。那儿,人们又在一
个劲儿吃着。
餐厅里闪着牛奶的白光。每个座位上都有一只大玻璃杯,杯里满盛半升牛奶。
“我不想吃,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这时他又一次在女裁缝和英国女人之间坐
下来,摊开了餐巾,虽然第一次早餐时他肚子已塞得饱饱的。“我不想吃, ”他说,
“上帝保佑,我压根儿不能喝牛奶,现在更一点儿也不想。那边也许是黑啤酒吧?”
他礼貌而又温柔地转身问那个矮娘儿。可惜黑啤酒没有。不过她答应去拿库尔穆巴
赫德国地名,以产啤酒著名。啤酒,结果端来了。这种酒又浓又黑,泛起棕色泡沫,
代替黑啤酒再好也没有了。汉斯·卡斯托尔普用一只半升容量的高脚玻璃杯贪婪地
喝着。他吃了烤面包上一片片的香肠。侍者又端来了燕麦粥,还有许多牛油和水果。
他只是眼睁睁地望着,吃不下。他也瞅着那些吃客。大伙儿开始注意他起来,个别
一些人尤其如此。
他餐桌里已坐满了人,只有他对面的首席位子仍旧空着;人家告诉他,这是大
夫的座位,因为只要时间允许,大夫也跟病人一起进餐,轮流坐在每张餐桌上,而
餐桌上的首席座位都是留给大夫的。这时两个大夫一个也没有来,据说他们正在做
手术。蓄小胡子的青年又走进餐厅,他像过去一样垂下脑袋,下巴靠近胸口,愁眉



苦脸,一言不发。淡黄色头发的瘦娘儿又在原位坐下,用调羹舀着酸牛奶,仿佛这
是她唯一的食物。这回她身边坐了一个矮小的、精神奕奕的老太,用俄语同那个沉
默寡言的青年搭起讪来。对方只是心事重重地朝她看,用频频颔首的姿态来代替答
话。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仿佛嘴里有什么苦涩的东西似的。在他对面老太太的另一
侧,坐着一个少女,模样儿很漂亮,容光焕发,胸部高高耸起,一头波浪形的栗色
秀发,棕色的孩子般的眼睛圆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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