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专心致志地医治或关心别人,这个问题人们是持有保留态度的。
当汉斯·卡斯托尔普和约阿希姆闲聊着山庄疗养院和院方的医务主任时,汉斯
发表了某些怀疑和推测性的意见。可是约阿希姆说,人们完全不知道顾问大夫贝伦
斯现在是否还是个病人,也许他早已康复了。他在这儿开业已很久,刚开头时他只
是单枪匹马,不但听诊方面十分内行,而且切肺手术也颇有一手,因此很快就出了
名。后来山庄疗养院就把他聘下来,他和疗养院亲密合作快十年了……后面,在疗
养院西北角侧厅的尽头处,就是他的宿舍,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的住处也离他不远。
贝伦斯这个小小的鳏夫之家,家务是由那位贵族出身的女人——也就是那位护士长
——主持的,塞塔姆布里尼常常对这位贵妇人嗤之以鼻,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到现
在也只偶尔见到她。此外,顾问大夫只是孑然一身,因为他儿子在帝国大学里念书,
而女儿也已结婚——嫁给瑞士法国行政区里的一位律师。贝伦斯的儿子有时在假期
里探望父亲,在约阿希姆住院时也来过一次。据约阿希姆说,院里的女病人看到他
都很兴奋,连体温也升高了。大家相互嫉妒,结果在休息室吵吵嚷嚷,于是在克罗
科夫斯基大夫的诊病时间里拥向他的女人越来越多了……
这位助理医师有自己一间专用的诊病室,它像大检查室、实验室、手术室和爱
克司光室那样,都在疗养院建筑物光线充足的地下室里。我们称它为地下室,是因
为楼房底层有一级级石阶通往那儿,实际上就形成通往地下室这么一个印象。不过
这无非是一种错觉。首先楼房底层的地势相当高;其次,山庄疗养院整个说来是倚
山建筑在陡峭的地面上的,而所谓地下室的各个房间,方向都朝前面,可以眺望花
园和山谷;由于有几级石阶通向下面,地形的真实面目就或多或少被掩盖了。人们
通过这些石级从底层走下去,但一到下面,又发现里面的地形仍和原来一样高,或
者只略略低些。有一天下午,汉斯·卡斯托尔普陪表哥到“地下室”去找浴间师傅
称体重,对那儿就有这么一种赏心悦目的印象。
那块地方令人有一种医疗室特有的明净感,一切都显得十分洁白,门上也涂着
白漆,油光光的,通往克罗科夫斯基大夫接待室的房门也是如此。大夫的名片就用
图钉钉在这上面。只要从走廊向下走两级,就可到达那间接待室,因此那间隐在后
面的房间显得相当宽敞。这扇门在走廊的尽头,阶梯的右侧。当汉斯·卡斯托尔普
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等待约阿希姆时,他对这扇门特别注意。他看到正好有人出来,
是一个刚来院的女人,他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这是个娇小纤弱的娘儿,额上有一
绺鬈发,戴一副金耳环。她登上阶梯时俯着身子,一只手撩起裙子,另一只戴戒指
的小手却用手绢掩住嘴儿,偻背弯腰地用浅蓝的大眼睛恍惚地凝望前方出神。她跨
着小步急匆匆地上楼,裙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半路上又忽然停住,仿佛想起什么,
接着又急急忙忙往前走,直到在楼房中消失。一路上她总是弓起身子,手绢不离嘴
唇。当那扇门开时,她后面的地方看去比白色的走廊里暗得多。
医疗室的那种明净感,显然没有从部位较低的地方传到那儿。正如汉斯·卡斯
托尔普所看到的,克罗科夫斯基大夫的精神分析室里只是一片昏暗朦胧。
餐桌上的谈话
在五光十色的餐厅用膳时,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感到很窘,因为自从他不
由自主地作了这次散步后,脑袋就像祖父那样一直哆嗦不停,此刻坐在餐桌边,这
个症状又规律性地发作了,而且无法制止,难以掩饰。除了庄重地托住下巴外(不过
这是不能持久的),他还想出各式各样的办法掩盖这个弱点,例如尽量使脑袋摆动,
说话时一忽儿转向左,一忽儿转向右,或者在汤匙往嘴里送时用左臂紧紧靠在桌面
上,以维持平衡。在歇息时,他把胳膊肘搁在桌上,用手托住脑袋,不过在他自己
看来,这种姿势未免有点儿粗野,只有在不拘小节的一伙病人中才算不了怎么一回
事。可是他浑身没有劲儿,吃饭时情绪不免十分恶劣。本来呢,他总乘用膳的时间
排愁解闷,借此机会自娱。
事实的真相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点也知道得很清楚,他在努力克制的
那种丢脸的脑袋抖动状态,并不光是他的身体引起的,也不能归咎于这儿的空气和
适应水土所作的努力,而是体现出他内心的某种激动,和排愁解闷有直接关系。
肖夏太太总是很晚才坐到餐桌上来。她来之前,汉斯·卡斯托尔普总是坐立不
安,因为他得等着听玻璃门的砰砰声,她一进门来就必然发出这种声音。他知道自
己听到这声音准会惊跳起来,脸色顿时沉下,这已成了常规。以前遇到这种情况,
他总是生气地摇摇头,怒气冲冲地目送这个粗心大意的迟到女人坐到“上等俄国人
餐席”上去,有时他甚至在牙齿缝里迸出一言半语的骂人话来,发出恼火的抗议声。
但现在他不是这样了,只是在菜盆上低垂着头,咬紧嘴唇,或者有意把脑袋转向另
一侧,因为他的怒气看来已经消散,似乎不想再随便责备她了;不但如此,他还隐
隐感到别人对她的非难,自己也有过错,也得负一部分责任呢。一句话,他感到害
臊。说他为肖夏太太害臊是不确切的,而是他自己在大伙儿面前怪难为情的——其
实他这么想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在餐厅里,没有把肖夏太太的恶习和汉斯·卡斯托
尔普的害臊放在心上。 也许只有坐在汉斯右边的女教师恩格尔哈尔特小姐是个例外。
这位可怜的人儿已经看出,由于汉斯·卡斯托尔普对关门声显得神经过敏,这
位同桌而坐的青年人对那个俄国女人似乎怀着某种激情。此外,如果拿他那副神态
跟实际情况相比,却又算不了什么。再说他假装无动于衷——由于汉斯缺乏演戏才
能和这方面的训练,他装模作样的本领很不高明——,可并非意味着对那个女人不
感兴趣,而是说明他的情感已向更高的阶段发展。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对自己一无所
求,但对肖夏太太却颂扬备至,结果有一点显得很突出:汉斯·卡斯托尔普虽不是
一下子地,但到头来终于清晰地看出她是在从中撮合。他对此甚至有些反感,但还
是心甘情愿地任她摆布,愚弄。
“砰——砰!”那位老处女说, “那就是她。您不用抬头瞧就肯定知道是谁来了。
当然啰,她过来了,活像一只小猫儿溜向牛奶盆,走路的姿势多美呀!我真想跟她换
个位子,这样您就可像我那样把她饱览一番了。我知道您不想老是掉过头来瞟她—
—天知道,要是她看出这点,她简直会得意忘形的……现在她在跟同桌人打招呼了,
您应当瞧一下,看她这副模样真令人振奋!像现在她这样谈笑风生的时候,腮帮儿上
就泛起一个酒窝来,但酒窝并不经常有,只是凭她高兴。咳,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
娘儿,但她娇生惯养,所以才这么随便。这样的人儿谁都会爱上的,不管你愿不愿
意。尽管她们莽莽撞撞会使你恼火,但恼火只会惹你更喜欢她们。叫你恼恨之后又
不得不爱,真够味儿……”
女教师就这样在汉斯身边悄悄耳语,老处女毛茸茸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说明
她的体温已反常地升高,同时娓娓动听的话句句说到可怜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
他是一个不很有主见的人,需要从第三者中证实肖夏太太是个迷人的娘儿。此外,
这位年青人又希望自己的感情让外界推波助澜,因为他的理智和良心都陷入了死胡
同。
不过老处女这席谈话实际上起不了什么效果,因为恩格尔哈尔特小姐对肖夏太
太的了解程度,充其量和疗养院里其他人差不多。她不知道她的底细,甚至无法夸
口说她们两人已经结识。她在汉斯·卡斯托尔普面前唯一可以摆老资格的地方,就
是肖夏太太过去曾在柯尼斯堡住过——柯尼斯堡离俄国国境不远——而且懂得点儿
零星的俄语。从这一鳞半爪中,汉斯·卡斯托尔普很想窥见肖夏太太私生活的详细
内幕。
“我看她不戴戒指, ”他说, “不戴结婚戒指。这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对我说过,
她已是结过婚的女人?”
女教师显得很窘。这一问可把她僵住了,努力想说些什么。
在汉斯·卡斯托尔普面前,她感到对肖夏太太是负有很大责任的。“这个问题您
别看得太认真, ”她终于说。 “肯定她已结过婚,这是不用怀疑的。大家叫她太太,
不仅仅是因为像某些外国姑娘那样,当年纪稍稍大些时,人们为了尊敬起见才这么
称呼她们;实际上大家知道,她在俄国的什么地方确有一个丈夫。这儿到处都知道
有这回事。没有出嫁时她姓别的,是一个俄国人、而不是法国人的姓,叫什么‘—
—阿诺夫’或‘——乌可夫’似的,我本来晓得,只是后来又忘了。您想了解的话,
以后我再去打听,这里肯定有不少人知道这个姓的。至于戒指吗?不,她不戴戒指,
这个我看得一清二楚。老天爷,也许戒指对她不合适,也许戴了后她的手会显得太
阔,也许她认为戴结婚戒指太俗气,这样一只光溜溜的戒指……她缺少的只是‘钥
匙筐子’——她用这个,气派确实太大了——这点我是了解的,俄国女人有些无拘
无束,讲究派头。此外,结婚戒指之类简直平淡无奇,令人生厌。我得说,它不过
象征着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罢了。它使一个女人有脱离尘世之感,把一朵纯洁的小
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似的。 要是肖夏太太的想法也和我一样, 我可一点也不奇怪……
真是一个妙龄的迷人娘儿哪!当她向每个男人伸出手时,也许她既没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