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现在到这儿山上来,就这样感冒了?咱们这里不该谈说什么感冒的,尊敬
的小伙子;这是山下人在胡扯。(她从嘴角吐出“胡扯”这个词时,模样儿怪里怪气,
也非常可憎,下唇像铲子那样把这个词硬迸出来。)我敢说,您得上了顶呱呱的气管
炎,这个一眼就可以看出。 ”这时她又奇怪地企图凝神直愣愣望汉斯的眼睛,但结果
又告失败。 “不过气管炎可不是受凉引起的,而是感染的结果,人们很容易染上。现
在的问题仅仅在于是不是存在着无害的感染,或不是那么无害的感染,别的一切都
是胡扯。 ”
(她又说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胡扯”来了!)“您感染到的那种气管炎,无害的可
能性比较大。 ”她一面说,一面用她那发展到晚期的麦粒肿眼睛看着他。他真不知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这里给您些抗菌剂,也许对您有用。”于是她从腰带间悬着的
黑皮袋里取出一小包东西,放在桌上。这是福马明特治疗感冒之类的药品。 。“可是
您看上去很亢奋,好像有热度。 ”她仍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脸,但眼睛总是斜向一边。
“您量过体温吗?”
他回答说没有量过。
“为什么不量呢?”她问,那下半片歪斜地牵动着的嘴唇似乎悬浮在空中……
他不出声了。这位好青年年纪还轻,还保持在学青年沉默寡言的习惯。这类青
年往往呆在长椅上什么也不懂,只是不吱一声。
“那么您从来没有量过?”
“护士长,量过的,不过是在发寒热的时候才量。”
“小伙子,量体温的目的,首先是要弄明白是不是真的有热度。现在照您看来,
您是没有热度喽?”
“这个我可说不准,护士长。有没有寒热,我几乎辨别不出来。我上山以后,
就一直觉得有点儿热,也有点儿冷。”
“啊哈。那么您的体温表在哪儿呢?”
“我手头没有,护士长。我用它干吗。我上这儿只是来探望病人的,我好端端
的又没有病。 ”
“胡扯!因为您没有病,才叫我来看您吗?”
“不,”他彬彬有礼地笑了。 “只是因为我有点儿……”
“受凉呗。这类受凉,咱们这儿是司空见惯的。这里!”她一面说,一面又去掏
衣袋,结果摸出两只长长的小皮盒,一只红色,一只黑色。她把它们一古脑儿放在
桌上。 “这个价钱是三法郎零五十,另一个值五法郎。五法郎那只质地当然好一些。
要是您好好使用,够您用一辈子呐。”
他笑吟吟地从桌上拿起那只红色的小盒,把它打开。玻璃器皿像一件贵重的装
饰品那样,端端正正地嵌在天鹅绒衬垫的凹槽里。刻度都用红颜色作标记,十分之
一的分度则用黑线标出。数字是红色的,下面又尖又细的一端则亮晶晶地注满了水
银。水银柱冷冰冰的,度数很低,远远在动物的正常体温之下。汉斯·卡斯托尔普
懂得,像他那样有声望的人应当走哪一步棋子。
“我买这只, ”他说,对另一只连瞟也不瞟上一眼,“就是五法郎的那只体温表。
我该马上向您……”
“说了算数! ”护士长尖起嗓子说, “购买顶用的东西,本来是不该吝啬的!不用
急急忙忙付钱,咱们会记账的。您把表还给我,咱们再让度数低些,把水银甩到下
面去,嗯, ”说着就取下汉斯手中的体温表,在空中一连挥了几下,使水银柱一直低
到三十五度以下。 “它又会升高的,又会冉冉上升的,那水银呀!”她说。 “这回儿您
懂得它的妙处了!不知您可知道,咱们这里是怎么搞这个玩意儿的?只要把它放在您
可贵的舌头底下,七分钟就行了,一天量四次,再把您那珍贵的嘴唇紧紧闭上。再
见吧,小伙子!但愿结果称心如意! ”于是她走出了房间。
汉斯·卡斯托尔普鞠躬如仪地送她出门后,站在桌子旁,呆望着她的影子消失
处的房门,然后再看看她留下的体温表。“米伦东克护士长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暗
自想。 “塞塔姆布里尼不喜欢她,这也难怪,她确实叫人看不顺眼。麦粒肿可真不雅
观,好在她脸上并不经常长着。可她为什么老是叫我‘小伙子’,而且当中还夹一个
‘S’此字的标准拼法, 字母中间不应有一个“S”。 小伙子的原文理应为Menschenkind,
但护士长读成了Menschenskind。?这真太随便,也太古怪了。何况她又卖给我一支
体温表,她的袋里经常放着一两支。其实这里到处都有卖,每家商店都有,哪怕您
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弄得到,约阿希姆曾对我说过。可这样一来,我不用动脑筋去采
办了,它自动送上门来啦。”他把那小巧玲珑的仪器从盒子里取出,细细观察一回,
接着在房内好几次踱来踱去,显得焦躁不安。他的心房怦怦直跳。他往敞开着的阳
台门张望,然后向房门走去,很想去找约阿希姆谈谈,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依
旧在桌子边站着。这时他清了清喉咙,听听自己的声音是不是沙哑了。过后他咳嗽
一声。 “真的,我现在倒一定要弄个清楚,我是不是因伤风发了寒热,”他说着就迅
速把体温表放到嘴里,把水银头的一端放在舌头下,这样,体温表就从他的两片嘴
唇间斜斜地往上翘起。他闭住嘴唇,不让外界空气进入。接着他看看手表,时间是
九点半过六分。他静待七分钟的时间过去。
“每一秒钟的时间不算太长,”他想, “也不算太短。山上的人们也好,山下的
人们也好,都应当信得过我。他们总不必给我换一支‘哑姐妹’,像塞塔姆布里尼说
的奥蒂丽·克奈弗那样。 ”他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用舌头把温度表压在下面。
时间悄悄流逝,这一段时间似乎长得无穷无尽。他看看表上的指针,原来只过
去两分钟半,而他却担心七分钟时间已经过了。他做了无数的事:把房里的许多物
件一忽儿拿起,一忽儿放下,再走到阳台上,不让表哥注意到他。他眺望风景,眺
望山谷。现在他对这里的所有景物都已十分熟悉了,不论是这里的角峰、山脊和峭
壁,不论是“布雷门伯尔”左边突出的侧翼也好——它的山脊陡峭地向下方倾斜,
而其侧面都长满了高高低低的野树杂草,山脉则在右方形成,而它们的名字汉斯也
像别人一样熟悉——他都了如指掌。此外还有阿尔泰因峭壁,它从这里看来仿佛从
南面把山谷团团围住。它往下眺望花园里的小径和花坛、山洞以及银色的枞树;倾
听病人作治疗的休息室里发出的低语声,然后回到房里,把嘴里的温度表位置调整
好,再挪动一下胳膊,让手腕上的袖子甩开,于是把前臂弯到脸前。他几经磨难及
周折,一会儿东推西撞,一会儿又跺足踏步,才好容易把六分钟光阴打发过去。于
是他站在房间中央,让自己昏昏然陷入梦境,并听凭自己胡思乱想,这样,他剩下
的最后一分钟也就不知不觉地溜走了。他再把胳膊一挥,发现一分钟时间又偷偷地
逝去。这时第八分钟却已过去了三分之一。当时他想:至于结果如何,我可满不在
乎——一面想,一面把体温表从嘴里抽出,茫然不知所措地凝视着这支表。
表上的示度究竟如何,他一下子可搞不清楚。光线射在温度计扁圆形的玻璃管
上,水银的亮光也随着玻璃的反射时隐时现,闪耀不定。水银柱一忽儿升得高高的,
一忽儿又无影无踪。他想把这支表凑近眼睛,转过来掉过去,但怎么也看不清。最
后他侥幸地转动一下,里面的度数忽然清晰可见。他把表紧紧握住,想急于了解其
中底细。事实上,水银已经膨胀起来,而且膨胀得很厉害,水银柱已升得相当高,
它已经超出身体的常温好几格。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体温是三十七点六度。
在大白天,在上午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居然有三十七点六度的体温,这确实太高
了,算得上有“热度”。这是感染引起的热度(他是很容易受到这种感染的),他自
问三十七点六度究竟是哪种性质的感染。约阿希姆的热度不会再高,山上任何人也
不会再高,除非是重病号和禁止起床、奄奄一息的病人。不论是打人工气胸的克莱
费尔特,还是……还是肖夏太太,体温也不会再高。当然,他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
他只是“伤风发热”,像山下人们常说的那样。不过也很难把两者严格区别开来。汉
斯·卡斯托尔普怀疑这几分寒热是不是受凉以后才有。他刚上山时,顾问大夫就建
议他同水银温度计打交道,结果没有听从,现在他不由懊悔起来。现在可以看出,
大夫的建议很有道理,而塞塔姆布里尼对此嗤之以鼻,倒是极不公正的。塞塔姆布
里尼这人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无非是共和国以及所谓“优美的文体”。汉斯·卡
斯托尔普看不起共和国和“优美的文体”之类,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细看体温
表的度数,由于光线刺眼,度数好几次显得模糊不清。于是他只得费劲地把这个用
具翻来转去,让度数再次出现。它仍是三十七点六度,而且是在早上!
他异常激动。他手里握着体温表,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次。不过这一回他是
平握着的,免得竖向摆动时会出毛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盥洗台上,暂且
带着大衣和毛毯去作仰卧疗法。他一坐下来,就按照以前学会的方法把毯子披在身
上。他熟练地先把身体的两侧一一裹住,再从下面包紧,于是静静地躺着,等待着
第二次早点和约阿希姆的来到。他有时微笑起来,仿佛对某个人在笑。他胸部不时
一起一伏,而且不安地颤动;为了气管黏膜发炎,还忍不住连连咳嗽。
当十一点钟约阿希姆听到打锣声走到汉斯房里,叫他一起用第二次早膳时,他
看到他依旧躺着。
“怎么啦?”他走到对方的卧椅边惊异地问。
汉斯·卡斯托尔普一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他的前面。过一会儿他才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