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想起希腊艺术极盛时代的雕塑品。他秀美的外貌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魅力,阿申
巴赫觉得无论在自然界或造型艺术中, 他从未见过这样精雕细琢的可喜的艺术作品。
更使他惊异的,则是他姊姊的教养方式跟他的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这从她们的衣
着和举止上表现出来。这三个姑娘中最大的一个看去已经成人,她们的装束都很朴
素严肃,失去了少女应有的风度。三人穿的都是修道院式半身长的朴实的蓝灰色衣
服,象是随随便便剪裁出来的,很不合身;翻转的白色衣领,算是她们身上唯一耀
眼的地方。这种装束把身材上的优美线条都硬给压抑下去了。她们头发平梳着,紧
贴在脑袋上,这就使脸蛋儿显得象修女一样,奄奄无生气。当然,这一切都是做母
亲的在指挥;不过她这种对三位姑娘学究式的严格要求,却一点也不想加在那个男
孩子身上。他显然是娇生惯养的。家里人从来不敢拿剪子去剪他漂亮的头发,他的
头发在额角上一络络卷曲着,一直垂到耳际和脖子边。他穿着一件英国的海员上衣,
打裥的袖子在下端稍稍紧些;他的手还象孩子一般的小,袖子正好遮住了他纤弱的
腕部。衣服上的丝带、网眼和刺绣,使这个娇小的身躯看去带几分阔气和骄纵。他
坐着,半边身影面向着观察他的阿申巴赫,一只穿黑漆皮鞋的脚搁在另一只前面,
时子靠在藤椅的扶手上,腮帮儿紧偎在一只合拢的手里;他神态悠闲,完全不象他
几位妇人气的姊姊那样,看去老是那么古板、拘谨。他体弱多病吧?因为在一头金
色浓密鬈发的衬托下,他脸上的肤色白得象雕琢成的象牙一般。或者他只是一个大
人们不正常的偏爱下宠坏了的孩子?阿申巴赫认为后面这种想法似乎对头些。几乎
每个艺术家天生部有一种任性而邪恶的倾向, 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非正义性,
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
一位侍者进来在周围跑了一圈,用英语通知说晚饭已准备好了。这群人渐渐散
开,经过玻璃门一直走进餐厅。迟到的人也纷纷从前厅或电梯上过来。里面,人们
已开始用餐,但这些年青的波兰人仍在柳条桌旁呆着。阿申巴赫安闲地坐在低陷的
安乐椅里,举目欣赏他眼前的美色,和他们一起等着。
家庭教师是一个面色红润的年青矮胖女人,她终于作出站起来的姿态。她扬起
眉毛拿椅子一把推向后面,向走进休息室来的一个高大妇人俯身致意。这位妇人穿
一件银灰色的衣服,打扮得珠光宝气。她冷若冰霜,端庄稳重,她略施香粉的头发
发型和衣服式样却别具一种淳朴的风格,凡是把虔诚看作是一种高贵品德的那些圈
子里,人们是往往崇尚这种风格的。她可能是某一位德国高级官员的夫人,她的豪
华气派只是从一身饰物中显现出来,它们几乎都是无价之宝……一副耳环,一副长长
的三股式项链,上面饰着樱桃般大小的、隐隐闪光的珍珠。
三个姊姊霍地站了起来。她们弯下身子去吻妈妈的手,她却漠然一笑,掉头跟
女教师用法文说些什么话。她的脸是花过一番保养功夫的,但鼻儿尖尖,有些憔悴。
这时她向玻璃门走去。三个姐姐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照年龄大小先后走着,后面
是女教师,最后才是那个男孩子。在他正要跨出门槛之前,不知怎的回头一望。这
时休息室里已空无一人,他那双独特的、蒙蒙胧胧的灰色眸子正好与阿申巴赫的视
线相遇。阿申巴赫端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当然,他所看到的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他们在母亲未到之前不去坐席,他们
等着她,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进餐厅时遵守礼仪,规矩十足。只是这一切都是那
么富于表情,充分体现出优秀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使阿申巴赫不禁深受感动。
他又滞留片刻,然后走进餐厅。当他发觉指定他用膳的那张桌子离波兰一家人很远
时,他不免感到一阵遗憾。他很累,但情绪十分激动,在这段长而沉闷的就餐时间
内,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自己。他对自然法则与个人之间所
必然存在的关系沉思默想……人世间的美莫非就是由此产生的,他考察了形式和艺术
方面的普遍性问题,最后觉得他的种种思考和发现只不过象睡梦中某些令人快慰的
启示,一待头脑清醒过来,就显得淡而无味,不着边际。饭后他在散发着黄昏清香
气息的花园里休息,一会儿坐着抽烟,一会儿又来回漫步,后来及时上床,夜里睡
得很熟,没有醒过,但却梦魂颠倒。
05
第二天天气看来并不怎么好。陆地上吹来阵阵微风。在阴云密布的铅灰色的天
空下,海洋显得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象已萎缩了似的。地平线上是阴沉沉、黑
压压的一片。岸边的海水差不多已经退尽,露出了一排狭长的沙滩。当阿申巴赫开
窗凭眺时,他似乎闻到咸水湖湖水腐臭的气息。
他感到很不自在。这时他已打算离开这儿了。几年前也有那么一次:当他在这
里度过儿星期明朗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使他萌起回乡之念,他感到住在这儿实
在太闷气,因而象一个逃犯似的非离开威尼斯不可。当时那种象害热病一般的不愉
快的心情,太阳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现在不是又在侵袭着他吗?
再次换一个环境,那可太麻烦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呆下去。为稳当起
见,他暂时不把行李全部打开。九时左右,他在休息室与餐厅之间供早膳的餐室里
吃早饭。
餐室里肃静无哗,这是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员们踮起脚尖来来去去。
除了茶具碰撞时轻微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都听不见。在斜对着房门和
阿申巴赫隔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这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她
们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睡眼惺忪,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穿着僵硬的蓝色亚麻布
上衣,衣领和袖自又白又小。她们把一碟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吃完了。可
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微笑起来。嗨,你这个爱享福的小鬼!他想。比起你的姊姊们来,你
似乎有任意睡大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发,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
“你的装饰时时变花样;
一会儿洗热水浴,
一会儿又往床上躺。”
他从容不迫地吃早饭。门房脱下了花边帽走进餐室。他从他手中接过一叠刚到
的邮件,于是抽起烟来,拆开几封信读着。因此,当那个睡大觉的孩子进来时,他
还在餐室里,而别人也还在等着这个迟到的人呢。
他穿过玻璃门进来,悄悄地斜穿过餐厅走到妹姊们坐着的桌子旁。他的步态……
无论上身的姿势、膝部的摆动或穿着白皮鞋的那只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美、轻巧,
显得既洒脱又傲慢,他走进餐室时两次回头上顾下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他的
几分妩媚。他笑盈盈地坐下,轻声地、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话。这时他侧过身子
正好朝向欣赏着他的阿申巴赫,因而对方看得特别清楚。这时,阿申巴赫又一次对
于人们容貌上那种真正的、天神般的美感到惊讶,甚至惊异不止。今天,孩子身上
穿着一件薄薄的蓝白条子的棉布海员上装,胸口扎着一个红丝带的衣结,脖子周围
翻出一条普通的白色竖领。这种衣领就其质地来说并不能算特别高雅,但上面却衬
托出一个如花如玉,俊美无比的脑袋。这是爱神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
的光华。他的眉毛细密而端庄,一头鬈发浓密而柔顺地一直长到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鉴赏眼光想着,象艺术家对某种杰作有
时想掩饰自己欣喜若狂、忍俊不禁的心情时那样。他又接下去思忖:要不是大海和
海滩在等着我,只要你在这儿耽多久,我也想在这儿耽多久!然而他还是在饭店服
务员的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客厅,走下台阶,经过木板小路,一直来到海滩上专为旅
客休憩的那块地方。一个赤脚老头儿陪他到一间供他租用的小屋里,他穿着一条麻
布裤和一件水手上装,戴着草帽,是这儿的浴室老板。阿申巴赫要他把桌子和安乐
椅摆到沙滩里搭起的木板平台上,于是随手提起一只靠背椅:把它一直带到海滨蜡
黄色的沙坪上,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着休息。
海滩的景色象往常一样给他以欢娱之感。他极目眺望,心旷神怡,陶醉在大自
然的怀抱里。这时灰蓝色的浅海上已是闹盈盈的,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还
有些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两只手臂交叉着搁在头底下,躺在沙滩上;再有一些
人则在没有龙骨的小船上划着桨,船身漆成蓝色或红色,船翻身时就哈哈大笑。海
滩上伸展着一排排的凉屋,人们坐在凉屋的平台上就好象坐在阳台上一样;人们在
凉屋面前有的喧嚷嬉笑,有的伸开四肢懒洋洋地躺着,他们互相访问,谈笑风生。
还有一些人在讲究地理晨妆,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前
面近海处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松的、鲜艳夺目的衬衫,
安闲地溜达着。右边,孩子们搭起一座层层叠叠的沙丘,周围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
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地上,把货物摊在一旁。左面有一排小屋,
小屋斜对着别的屋子和海洋,在一侧与沙滩隔开;在其中一间小屋前面,有一家俄
国人搭起了帐篷:这里有几个长着胡子、露出一排阔牙的男人,一些娇懒的女人,
还有一位波罗的海的小姐,她坐在一副画架面前,描绘着大海的风光,嘴里不住发
出绝望的惊叹声。此外还有两个丑陋而温厚的孩子,一个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
老年女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