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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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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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坛里的那些俄国人,领略了这许多富有南国风光的技艺,更其乐不可支。他们拍
掌喝采,鼓励他表演得更加泼辣些。
阿申巴赫靠近栏杆坐着, 不时用一杯放在他前面的石榴汁汽水润湿着他的嘴唇,
汽水在杯子里泛着红宝石般的闪光。他的每根神经贪婪地吸入了伊伊哟哟、不很高



明的琴声和庸俗肉麻的曲调,因为情欲会削弱一个人的审美力,会促使他以松快的
心情坦然接受那些在头脑清醒时准会付之一笑或不屑一顾的事物。那个小丑东蹦西
跳,使阿申巴赫扭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呆滞的苦笑。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可内
心却为某事而全神贯注……因为离他六步远的地方,塔齐奥正斜倚在石栏杆上。
他站在那里,穿着一件晚餐时偶尔穿过的束腰带的白色紧身衣;好象天生而命
中注定似的,他永远是那么风度翩翩,他的左臂卞部搁在栏杆上,两腿交叉,右手
靠着臀部;他只是用淡淡的好奇眼光瞅着这些江湖艺人,好象仅是为了礼貌才看着
表演,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好几次直起身子,用双臂优美的动作松开皮
带,将白衬衫往下拉,让胸口舒坦一下。有时,他也会掉头向左面偷望着那位爱慕
他的人坐的地方,眼光有时躲躲闪闪,有时一扫而过,似乎要让他感到意外;这时
阿申巴赫就有一种洋洋自得之感,同时也有些神魂颠倒,惊惶失措。阿申巴赫不敢
接触他的眼光,因为这个误入歧途的人心中有鬼,迫使自己不敢正视。在露台的隐
蔽处,端坐着那些照管塔齐奥的女人。如今事情已发展到这步田地,竟使他害怕自
己这样是不是太露骨了,会不会被她们怀疑。不错,以前在海滩上、在饭店的休息
室里以及圣马科广场上,他曾好几次注意到她们把塔齐奥从他身边唤走,想叫孩子
远远离开他,当时他就象挨了一下闷棍似的。他感到自己受到莫大侮辱,自尊心蒙
受莫名其妙的伤害。他想反抗,但良心不允许他。
这时,这位奏吉他的开始自弹自唱地哼起一支独唱歌曲,这是目前在意大利全
国风靡一时的流行小调,有好几段唱词。他唱的是整段歌词,唱得抑扬顿挫,委婉
动人,伙计们则伴唱副歌。这人身材瘦削,面容憔悴,一顶破旧的毡帽在后颈上搭
拉着,帽沿下面露出乱蓬蓬的红发。他站在沙砾地上跟同伴们离得远远的,一副大
模大样的姿态;他拨动着琴弦,向露台上送出一支诙谐而逗人的曲调,由于鼓足了
力气,额上青筋毕露。他不象是威尼斯人,倒有几分象那不勒斯的丑角,身上兼有
男妓和伶人的味儿,下流粗鄙,大胆狂妄,但却颇有风趣。他唱的歌词十分无聊,
但通过他脸上的种种表情和身体各部分的摆动,挤眉弄眼,惺惺作态,舌尖在嘴角
上滴溜溜的滚转,似乎吐出了某种含糊不清的意义,听起来隐隐有些刺耳。他穿的
是一套城市里流行的服装,从运动衫松开的领口里露出了瘦棱棱的脖子,脖子上赫
然呈现一个大大的喉结。他面色苍白,塌鼻子,从他没有胡子的脸上很难判断出他
的年龄。他脸上布满了皱纹,丑相毕露,这是沉涧于酒色的痕迹;在两道红茸茸的
眉毛中间,直挺挺地刻着两条纹路,有一股盛气凌人、睥睨一切的神态。然而真正
能打动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从而深深引起他的注意力的,却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
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味。每当唱起副歌来时,这位歌手就手舞尽蹈地装着怪样
在四周兜了一圈,有时一直走到阿申巴赫座位的旁边,这时从他的衣服和身上,就
有一股强烈的石炭酸气味散发出来,一直飘向露台。
诙谐小曲唱完以后,他就开始收钱。他先从俄国人那儿开始,他们给得很慷慨;
然后他走上通向露台的踏步。刚才他在台下演出时是那么大胆泼辣,现在在露台上
却显得温良谦恭。他猫着腰,鞠躬如仪地在一张张桌子间游来晃去,馅媚地笑着,
露出一口坚实的牙齿,但他在眉毛间的两条皱纹依旧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人们怀着
好奇……同时带几分憎恶……的眼光审视着这个收钱的怪人,用手指尖儿把钱币投入他
的毡帽里,当心不让指头碰到帽子。哪怕演出很受人欢迎,只要这个丑角在体面的
观众身边挨得过分近,就会形成一个尴尬的局面。他觉察到这一点,于是低声下气



地请求原谅。他带着一般药水味走到阿申巴赫身边,这股味儿周围任何人似乎都不
在意。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机械他说。“威尼斯城究竟为什么在
消毒呢?”小丑粗声粗气地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
又有热风,不得不照章办事哪。热风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对健康是不利的……”
他说话时的神气,似乎奇怪居然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摊开了掌心,似乎表明
热风多么逼人。“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象从
牙缝里迸出似的。这时小丑那张肌肉发达的脸沉了下来,装出一副滑稽的无可奈何
的怪样。“瘟疫吗?什么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莫非我们的警察局是一
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为什么要有瘟疫!这是预防性措施,您总该明白罗!
警察局是为了天气闷热才采取这种措施的!”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好吧,”
阿申巴赫轻声而简短他说,把一块大得异乎寻常的金币投在他的帽里,然后向那个
人眨了眨眼睛,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了一躬,露齿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
到台阶上时,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扑去,贴着脸悄悄盘问他。他耸耸肩膀似
乎在赌咒,在再三保证自己没有说过什么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们看得清清
楚楚。他们终于放开他,于是他又回到花园里;跟同伙们稍稍商量一会后,在弧光
灯下又唱起一支谢幕的告别曲。
09
这支歌曲,阿申巴赫记不起过去在哪儿听到过,曲调粗旷奔放,唱词里用的是
难懂的方言。后面是一首笑声格格的副歌,同伙们使劲地位开嗓门和唱着。这段副
歌既没有唱词,也不用伴奏,只是一片笑声,笑声富有节奏和韵味,但十分自然。
特别是那位独唱歌手在这方面表演得很有才能,有声有色,颇为逼真。现在他离开
听众的距离又很远了,他又变得威风凛凛;他一阵阵传向露台的矫揉造作、厚颜无
耻的笑声,似乎变成嘲讽的笑声。每当他唱到一段歌词的最后一句时,他喉头似乎
奇痒难当,不得不尽力把气屏住。他咽下一口气,他的声音颤抖着,他用手捂住了
嘴,耸耸肩膀……正好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大叫一声,爆发出一阵放荡不羁的大笑。
他笑得那么生龙洁虎,以致在座的观众都多少受到感染,露台上也沉浸在一片自发
的欢腾之中。这可使这位歌手更加兴高采烈。他弯弯膝盖,拍拍大腿,摸摸腰部:
他准备发作一番。他不再笑了,而是大叫大喊,他用手指指着上面那些人,似乎再
也没有比这些格格笑着的人们更为可笑的了;最后,花园里、游廊里的人全都大笑
起来,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司机和仆役们也失声大笑。
阿申巴赫在椅子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他直挺挺地坐着,仿佛想避开或溜走。但
这一阵阵笑声、散发出的药水味和近在咫尺的美少年交织在一起,使他宛如置身于
梦境而无法摆脱。他神思恍惚,动弹不得。在大家乱成一团的当儿,他壮起胆子向
塔齐奥看了一眼。这时他注意到,这位美少年在回眸看他时眼光也是很严肃的,完
全象他自己看别人时那样。四周人们的欢乐情绪对他似乎并无影响,他超然不为所
动。在这个问题上,他居然能孩子般地顺从着他,彼此心心相印,这使这位头发花
白的长者心头一阵松快,同时深为感动。他好容易控制住自己不用手去遮自己的脸。



塔齐奥有时要鼓起胸来深呼吸一下,这在阿申巴赫看来似乎是胸口闷的表现,想借
此透一口气。“他身体病恹恹的,可能活不长呢,”他又一次想。这时他是客观公
正的……有时,他的痴狂和激情会那么奇怪地烟消云散。他满腔热情地关怀着他,同
时却感到某种狂妄的满足。
这时威尼斯伶人演出结束,离开那里。一片鼓掌声伴送他们,他们的领队一面
告别,一面还不遗余力地表演各种滑稽动作,以示点缀。他打躬作揖和吻手致意的
姿态本来已引人发笑,现在更哄动了。当戏班子里其他人都已出去时,他又装腔作
势地跑回来,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再曲着身子匍匐走到大门边,装做依依惜别的
样子。到了那里,他忽地扔下了丑角的面具,一跃而起,昂然挺立,老着脸皮向听
众们吐吐舌头,然后消失在夜色里。浴场里的宾客四散,塔齐奥也早已不倚在栏杆
上了。但阿申巴赫还独自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一杯吃剩的石榴汁汽水,这使侍者们
颇为诧异。时光流逝,夜色渐浓。许多年前,在他老家,有一只计时沙漏 ……现在,
他仿佛又站在它的前面,眼睁睁地望着这个老朽而怪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他似乎看
见赭红色的沙子默默地、细细地一粒一粒从狭长的玻璃管川流不息地流过,这时在
沙子渐渐减少的上部空腔里,就形成一个小而急的漩涡。
就在第二天下午,倔强的阿申巴赫在探索周围世界的奥秘方面又迈出了新的一
步。这次他的成功是满有把握的了。他从圣马科广场走到开设在那里的英国旅行社
里,在柜台上换了些钱后,俨然以一个猜疑多端的外国人的姿态,向办事员提出他
这个非同小可的问题。办事员是一个穿花呢服的英国人,年纪还轻,头发在中间分
开,有些斗鸡眼,模样儿老实而稳健可靠,和南欧人那种机灵浮夸的风度迥然不同,
他开头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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