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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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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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的、尖尖的指甲,右手食指上戴着绿色的纹章戒指。汉斯·卡斯托尔普瞧着自己
笨拙的手,心里琢磨着日后如何也可以像爷爷那样挪动刀叉。
另一个问题,是他能不能让自己的下巴埋到像祖父特殊形式衣领里那样的空腔
中去,衣领的尖端正好触到祖父的面颊。要做到这点,他得跟祖父一样长寿;时至
今日,远近各处除了他老人家和菲埃特老头儿外,再没有别人佩戴这种领圈和衣领
了。这很可惜,因为小小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祖父把下巴靠在高而洁白的领圈
里特别高兴。在他成长后,他对这件事记忆犹新。他内心深处对它怀有相当程度的
好感。
当他们吃完饭,卷起餐巾把它们放在银盘里后(当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干这事
还不大顺手,因为那些餐巾像小台布一样大),议员就离开椅子站起身来,把菲埃特
抛在后面,拖着脚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起一支烟来。有时做孙子的也跟着他
进去。
这间“办公室”是这样形成的:餐厅里原来开三扇窗,横贯着整个屋子,因此
这屋子与其他同一类型的不一样,没有三间会客室的余地,只留下两间的场地。但
其中一间与餐厅成直角,只有一扇窗朝街,深度方面显得很不对称。因此,大约有
四分之一的长度被分割开来,恰好成为“办公室”。这是一小块暗沉沉的地方,上面
开有天窗,没有多少摆设。有一个分层的小书架,上面放着议员的雪茄烟盒,一张
玩牌的小桌子,桌子抽屉里有一些引人入胜的东西:惠斯特牌,筹码,小齿能向上
掀开的小型记分板,一块石板和一些石笔,纸质雪茄烟烟嘴,以及其他玩意儿;最
后,在角落里有一只紫檀木做的洛可可是欧洲十八世纪建筑及艺术上的一种风格,
特点是纤巧、浮华、烦琐。式柜子,柜子的玻璃门后面张着黄色的丝绸帘子。
“爷爷, ”办公室里的小汉斯·卡斯托尔普有时会踮起脚尖凑到老人的耳际说,
“请您拿出洗礼盆来给我瞧瞧!”
这时祖父已撩起细软的长衫的下摆,把一束钥匙从裤袋里掏出来,打开玻璃柜。
柜子内部有一股舒适而古怪的气味向孩子袭来。柜子里藏着各种各样好久不用而引



人注目的东西:一对弯曲的银质烛台,一只木匣装的损坏了的气压表,上面刻有寓
意深长的图形;一本达盖尔达盖尔(1789—1851),法国银版照相术的发明人。银版
摄影术的纪念册,一只杉木做的盛烧酒容器;还有一个难以捉摸的小土耳其人,它
披着一件五光十色的绸衣,体内装有机器;以前只要发条一开,就会在桌面上来回
走动,但现在机器失灵已有好久了。此外还有一个奇特的轮船模型,模型底部甚至
还有一个捕鼠夹。老头儿从中间一层取出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质圆盆,盆子上面还有
一个银盘。他把这两件东西分开来拿给孩子看,一面讲述他那常讲的故事,一面把
它们放在手心上转来晃去。
盆和盘原来不是连在一块儿的,正如人们清楚看到的那样,这时孩子又一次听
到老爷爷的教诲。不过祖父说,它们放在一起使用已整整有一百年历史,换句话说,
从洗礼盆制成时起就是这样。盆子很漂亮,外形平凡而雅致,带有十九世纪初叶庄
严肃穆的风味。它光滑而又坚实,下面是一个圆形底盘,里面镀过金,但金质已因
岁月而消褪,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黄色光泽。它唯一的装饰,就是一个庄严的玫瑰花
花环,上部边缘有一簇簇锯齿形的叶子。至于那个盘子,年代更为久远,这可从盘
子的内部加以识别。那儿镌刻着几个绚丽夺目的字码:“一千六百五十年”,字码周
围是各种各样弯弯曲曲的雕饰。它们是按当时的“现代派”风格镂刻的,花哨浮夸,
有阿拉伯式花纹,一半像星星,一半像花朵。但后面却相继刻着代代相传的持有人
的名字,他们一起有七个,上面还写明承袭时的年份。套领圈的老头儿用戴戒指的
食指把每个人的名字一一点给孩子看:这儿是父亲的名字,那儿是祖父本人的名字;
这边是曾祖,那边又是高祖,以后再一代、二代、三代地从老爷爷历历如数家珍的
口中追溯上去,而孩子把脑袋歪向一旁,凝神倾听着,有时若有所思,有时呆呆地
睁着两眼出神,嘴角露出敬畏、昏昏欲睡的神情,耳畔只是响起“乌尔在德语中,
乌尔(Ur)是许多名词的前缀,意为原始或祖先,例如Urgroβvater即曾祖父。因汉
斯·卡斯托尔普的祖父爱谈祖辈业绩,故云。……
乌尔……乌尔……乌尔”的声音。这种阴沉沉的声音使人想起墓穴和消逝了的
岁月,但同时又显示出现世、他本人的生命以及湮没了的岁月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虔
诚的联系,在他身上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影响——这从孩子的脸上也表露出来。听
到祖父这种声音,他仿佛呼吸到凯德林教堂或米迦勒地下教堂中霉湿阴冷的空气,
也似乎闻到那种地方的气息,在那儿,人们脱下帽儿,俯着身子,踮起脚尖一摇一
摆地走着,神态显得毕恭毕敬;他也仿佛感受到能传出回声的幽僻处所那种与世隔
绝、万籁俱寂的气息。宗教的感情,与死亡的感受以及老爷爷用阴郁重浊的声音讲
家史的意境交融在一起,这一切深深打动了孩子的心,使他感到无比欣慰。确实,
也许正是因为要一再听到这种声音,孩子才几次三番地要求仔细看看这个洗礼盆。
这时祖父把容器重新放到盘上,让孩子看看里面这个光滑的、稍稍镀过金的空
穴。天窗的光线投在上面,使它闪闪发亮。“嗯,”他说, “我们把你投到洗礼盆上,
让受洗的圣水滴下来,转眼已快八年了。……圣雅科比教堂的拉森司事先把圣水注
到我们的好牧师布根哈根的掌窝里,再从那儿经过你的头顶滚到盆里。我们先把圣
水热一热,免得你受惊哭起来,可结果出乎意料,你事前就大哭大嚷,弄得布根哈
根不能顺利执行圣事。但圣水一掉在你的头上,你就一声不响,我们希望这是你对
圣礼肃然起敬的表示。再过几天,又是你有福的父亲受洗四十四周年了,当初圣水
也从他头上流进盆里。他也出生在这屋子里,这是他双亲的屋子,正好在厅堂中间



的窗户前面,给他受洗的还是那个黑泽基尔老牧师,他年青时差点儿让法国人枪杀
了,因为他传教时反对烧杀劫掠。现在他早已进天国了。咳,七十五年以前,我本
人也在这个厅堂里受洗。他们把我的脑袋按在这个盆子上,好像此刻盆子放在盘上
的那个模样。做圣事的口中念念有词,说的话跟对你和你爹说的一模一样。温暖清
澈的圣水也从我头发上流到金子做的洗礼盆里。当时我的头发也不比现在多。”
孩子抬头望着祖父银灰色的小脑袋。这时祖父又在洗礼盆上垂着头,与他所讲
述的、好久以前的情景相仿佛。孩子体验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这是一种奇特的、
梦幻似的、惝恍迷离的感觉,静中有动,既令人有沧海桑田之感,又使人茫然不知
所措。这种感受他过去也曾有过,现在他又期待着,希冀着,渴望能获得它。一当
这种代代相传的遗物展示出来时,他就会有这种感受。
年青人日后扪心自问,发觉他祖父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比父亲要深刻得多,清
晰得多,也重要得多。原因可能在于他们同甘共苦,而且体格上的特征也十分相似。
孙子很像祖父,仅从他发育时刚长出的胡子来看,就有几分像七十来岁苍白而呆钝
的老爷爷。不过主要之处,乃在于老爷爷无疑是家庭中的真正角色和别具一格的人
物。
从社会角度上说,早在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去世之前,他的为人之道与
观点已远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他是一个典型的基督教徒,信奉新教,思想十分保
守,顽固地认为社会上只有贵族才有统治能力,仿佛他生活在十四世纪似的。当时,
手工业者正开始顽强地与旧的自由贵族阶级一决雌雄,企图在城市议会里争得席位
和发言权。他对新生事物不很看得顺眼。他活动的年代,恰好是大动荡、大转变的
十年,也是飞跃进展的十年,这对公众的献身精神和冒险精神提出极高的要求。新
的时代精神正在喜奏凯歌,而卡斯托尔普老头儿却觉得这一切格格不入。他竭力卫
护先辈的习俗和旧制度,而对扩建港口的冒险性尝试及一味兴建大城市而把上帝置
之脑后的愚蠢规划不屑一顾。他一有可能就设法加以制止或削弱;倘若他竟能随心
所欲,今日市政管理的外貌可能仍保持着他那个时代的田园风味和古代法兰克人的
情调。
这就是这位老人生前身后在市民们心目中留下的形象。由于幼小的汉斯·卡斯
托尔普对政治一无所知,在他幼稚的心灵中基本上也保持着同样的形象。这是一些
默默无言的、也是不加批判的感受,但这些感受栩栩如生。这些感受在他日后的生
活中作为有意识的记忆形象完全保存下来,它们不能用文字表达,也无法分析,但
印象依旧十分深刻。上面已经说过,这是生活中同甘共苦在起作用,或者说是祖孙
之间血缘相近、休戚相关之故。这种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做孩子和孙子的往往先观
摩,而后产生景仰之心,再由景仰而萌生学习之念,并从先代遗传下来的素质中培
育出自己的个性来。
参议员卡斯托尔普长得又高又瘦。岁月使他的背和脖子弓缩起来,可是他试图
用其他方法补偿:他威严地把嘴角弯向下方,尽管他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只剩下
一排牙肉,现在全靠一副假牙咀嚼食物。他脑袋已经开始有些摇摇晃晃,这么一来,
头部的不稳感倒可以冲淡一些,看去仍不失尊严,同时下巴也可以在领巾上托住。
这样的姿势,小小的卡斯托尔普看了很称心。他喜欢鼻烟盒——他使用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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