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2)
我们在迈伊科普市都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后方一点儿不支持前方,到处都在叛变,就像在旧制度下那样,大街小巷里都住着犹太人。谢苗·季莫菲伊奇在迈伊科普市跟犹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不肯交出爹,便把他关进了监狱,加以监护,他们说,已接到命令不杀俘虏,您别生我们的气,我们会审判他,他会受到应有的惩处。可是谢苗·季莫菲伊奇还是降服了他们,他用真凭实据证明他是堂堂的团长,还拿出了布琼尼同志亲自授予的全部红旗勋章,谁要是胆敢替爹狡辩,不把人交出来,他就把谁一刀砍死,有一个砍一个。部队里的小伙子也这么威逼说。谢苗·季莫菲伊奇终于抓到了爹,一抓到便用鞭子抽他,还让所有的士兵在院子里排列成战斗队形。这时谢苗把水泼到我爹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的络腮胡子上,只见颜色顺着胡子淌了下来。于是谢苗问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 “爹,落到我手里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我要遭罪了。” 于是谢苗问他: “那么费奥多尔呢,他落到您手里,叫您一刀刀宰割,他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费奥多尔遭殃了。” 于是谢苗问他: “爹,您想过没有,您也会遭殃的?” “没有,”爹说,“我没想到我会遭殃。” 于是谢苗转过身子对着大家,说: “可我想到,要是我落到爹手里,您决不会饶我。现在,爹,我们就来结果您的性命……”这时,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便冲着谢苗破口大骂,又是骂娘,又是骂圣母,还扇了谢苗一耳光,就在这时谢苗把我支出院子,所以,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我没法给您形容爹是怎么给结果掉的,因为我给支出了院子。 这件事以后,我们驻扎在新罗西斯克市。我可以谈谈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后边已没有陆地,只有水,那是黑海,我们在这个城里一直待到五月,然后调往波兰战线,狠命地杀波兰人…… 您的亲爱的儿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就此搁笔。好妈妈,请您好好照料斯捷普卡,您做了好事,上帝是不会抛下您不管的。 这就是库尔丘科夫的家书,一字未改。我写完后,他拿过信去,贴肉揣在怀里。 “库尔丘科夫,”我问那孩子,“你父亲凶吗?” “我的父亲是条恶狗,”他忧伤地说。 “母亲要好些吧?” “母亲还可以。要是您有兴趣,这是我们的合家欢……” 他把一张磨损了的照片递给我,上面照得有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是个腰圆膀粗的警官,戴一顶警官制帽,一部络腮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笔直地站在那里,高高的颧骨,一双淡颜色的眼睛虽然有神,却显得愚昧。他身旁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农妇,穿一件加长了的上衣,长着一张肺痨病患者那种发亮的、怯生生的脸。在靠墙壁那边,紧挨着外省照相馆里那种土里土气的绘有花和鸽子的背景,耸立着两个小伙子——身材高大得出奇,呆头呆脑,大脸盘,暴眼珠,泥塑木雕地站着,好像是在听训。这是库尔丘科夫家的两兄弟——费奥多尔和谢苗。    
战马后备处主任(图)
村里怨声载道。骑兵部队在此征粮和交换马匹。骑兵将他们奄奄一息的驽马换成干农活的使役马。这无可指责。没有马匹就没有军队。 然而要农民认识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农民纷纷聚集到队部外面哄闹。 他们手里牵着依靠缰绳支撑的、虚弱得走一步要晃几下的皮包骨头的老马。庄稼汉们,这些个养家活口的人遭此劫难,不由得恶向胆边生,然而又深知这胆子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所以急于一泄心头怨愤,便口无遮拦地詈骂部队的首长、上帝和自己可怜的命运。 参谋长Ж全身戎装站在门廊下。他眯上浮肿的眼皮,以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听取庄稼汉们告状。其实他专心的程度没有超过敷衍一步。他像一切饱经世故、累得精疲力竭的官员一样,善于偷个闲,停止一下脑力活动。每逢短暂的闲适时刻,我们的参谋长总是借机休整一下他那部用旧了的机器。 这回跟庄稼汉们打交道时也一样。 他冷眼旁观他脑袋瓜里原先的一团乱麻,如何在庄稼汉们七嘴八舌、不顾死活的怨詈声的伴奏下,变成了清晰的、有活力的思维。他在等一个必要的间歇,抓住庄稼汉们的最后一滴眼泪,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随后就回队部去工作。 可这回连哼哼哈哈都不用劳他大驾了。只见一个红脸膛灰白唇髭的汉子,披着黑斗篷,穿着缀有银饰带的大红灯笼裤,骑着一匹火红色的英国阿拉伯骏马,飞马来到门廊下,此人就是原先杂技团的大力士,如今战马后备处主任奇亚科夫。 “向老实巴交的泥腿子致以修道院长的祝福!”他一边高喊,一边勒住疾驰中的坐骑,就在这一瞬间,一匹哥萨克换下来的连毛都没剩下几根的劣马摔倒在他的马镫上。 “首长同志,瞧,”一个庄稼汉拍打着自己的裤子,大喊道,“瞧你的弟兄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看见了吧,换给我们的是什么?你倒来使唤使唤它……” “像这匹马,”这时奇亚科夫一字一顿地讲了起来,字字都掷地作金石声,“像这匹马,老兄,你完全有权去战马后备处领取一万五千卢布,如果这匹马的情况更妙些的话,那么,亲爱的朋友,你就可以到战马后备处去领取两万卢布。不过,马倒了下去,这个数目的钞票是不够补偿的。可要是马倒了下去又站起来,那么这匹马仍然是——马;反过来,要是它站不起来了,那么就不再是马了。不过,顺便说一句,我看这匹母马身子骨还挺结实,准能站起来……” “主呀,我的大慈大悲的老天爷呀!”那庄稼汉挥了挥双手,“它,这个可怜见的,怎能爬得起来……它,这个可怜见的,死定了……” “老兄,你小看了这匹马,”奇亚科夫深有把握地回答说,“老兄,你这是在亵渎这匹马,”他一边说,一边将他大力士式的魁乎其伟的身躯跨下马鞍。他伸直膝部绑有皮带的漂亮的双腿,像在舞台上一样,神气活现地、麻利地朝那头奄奄一息的畜生走去。那畜生将它一只又大又黑的暴眼球忧伤地盯着他,不由得将他红彤彤的手掌上的一道无形的命令咽下了肚去。这匹浑身乏力的马顿时感觉到了由这个灰白唇髭、神采飞扬、英姿勃勃的罗密欧身上传来的神力。这匹只剩下一口气的马感觉到鞭子正难以忍受地威逼性地抽打着它的腹部,它晃动着头,软瘫无力的四蹄打着滑,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爬将起来。这时我们大家都看到一只细皮白肉的手由飘动的袖子里伸出来,一把抓住肮脏的马鬃,鞭子像雨点一般嗖嗖有声地落到鲜血淋淋的马肋上。气息奄奄的马浑身打着战,站了起来,一双像狗一样忠诚的、胆怯的、恋主的眼睛紧盯着奇亚科夫。 “这么说,是匹马,”奇亚科夫对那个庄稼汉说,随后又和颜悦色地补充说,“可你还要告状,老兄……” 战马后备处主任把缰绳扔给勤务兵,一步就跨了四级台阶,只见他身上戏装般的斗篷飞舞了一下,便消失在队部里了。    
潘·阿波廖克(1)
【注:潘是波兰、立陶宛等地对贵族、地主的尊称,冠于姓名前。】 潘·阿波廖克美不胜收、充满智慧的生活,好似陈年佳酿令我醉倒。在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在这座仓促攻陷的城市内东倒西歪的断垣残壁间,命运将一部遁世的福音书扔到了我脚下,我发誓要以潘·阿波廖克为楷模,把像蜜一样甜的想像中的仇恨,对于像猪狗一样的人的痛心的蔑视,默默的、快慰的复仇之火,奉献给我新的誓愿。 在那名外逃的天主教教士家里,墙上高挂着一幅圣像画,上书“施洗者之死”。我一眼看出施洗约翰的像是照我见到过的一个人画的。 我至今记得:夏晨的寂静犹如蜘蛛网般漫延于明亮、挺立的四壁间。一道笔直的阳光直射圣像画的台座。只见点点亮闪闪的尘埃飞舞于光柱之中。约翰颀长的身躯从壁龛深处径直朝我扑将下来。这个骨瘦如柴的丑陋而又严酷的身躯上,庄重地披着黑斗篷。斗篷的圆纽扣上滴下闪闪发亮的鲜血。约翰的脑袋被人从皮开肉绽的脖子上斜砍了下来,盛放在由一名兵士用粗大、蜡黄的手指紧紧捏住的盘子里。死者的脸我觉得眼熟。这个秘密使我的心为之一震。盛放在盘子里的死者的脸原来是照那个出逃的教士的助祭罗姆阿里德先生画下的。从他龇着大牙的嘴巴里游出一条小蛇,多彩的蛇鳞亮光闪闪。蛇头呈柔和的粉红色,烘托得斗篷益发黑了。 画家的技法及其阴郁的构思令我惊叹。更令我惊叹的是第二天我看到的挂在老教士的女管家艾丽扎太太双人床上边的那幅面颊绯红的圣母像。两幅画上盖着相同的印章。圣母的脸庞满是赘肉——完全是艾丽扎太太的写照。这下我已接近于解开诺沃格拉德市圣像画之谜的谜底了。这谜把我引至艾丽扎太太的厨房,每到夜晚,古老的农奴制的波兰的幽灵们,便以一个疯画家为首,聚集到这个菜香扑鼻的厨房间来。然而潘·阿波廖克,这个使城郊的村镇住满天使,使犹太佬瘸子雅涅克跻身于使徒行列的画家,果真是疯子吗? 他是在三十年前一个阴霾密布的夏日,由瞎子戈特弗利德引路,来到这个地方的。这对朋友——阿波廖克和戈特弗利德——走进离城两里路、开在罗夫涅公路旁的什麦列尔小酒店。阿波廖克右手提着颜料箱,左手牵着双目失明的手风琴手戈特弗利德。两人打有铁钉的皮鞋发出悦耳的声音,给人以宁静和希望。阿波廖克细脖子上围着条金丝雀羽毛色的围巾,瞎子头上戴着顶罗蒂尔产的帽子,上面晃晃悠悠地插着三根巧克力色的羽毛。 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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