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与莫煊相视一眼,也站起来,先后向外走去。出了酒楼的门,两人同是松了口气,天空上星光点点,街道上寂静无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突然,顾舟深深看了莫煊一眼,一扬袖,向马车走去。
马车夫换了人,看起来,是早已等候多时了。他仔细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多年用的人都走了,就为了这么一档子破事,让他不由得厌烦起这个夜晚来,莫煊也跟着他上了马车,吩咐了那车夫去的方向后,两人在黑暗里一时无话,安静的很。
过了一会儿,莫煊道:“师兄……”话还未完,便感到一本书从顾舟的方向向他砸了过来,这次他没有伸手,胸口便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那点怒意,耳朵里传来顾舟冷冷的训斥:“你看你今天做的好事。”
莫煊闭了闭眼,艰难解释道:“这次是我一时大意,还以为那林云庚真是个懦弱书生,一时间下快了手。”
“懦弱书生?”顾舟的声音与平时无二,莫煊也不敢看他的脸,“林云庚十五岁成了举人,十八岁中科举状元,进翰林院,这样的人,莫煊,你说他是一个懦弱书生?”
没等莫煊答话,他又道:“他转了那么大的弯,绝不可能是让我去看看面相那么简单,他让我去,说明……”
“说明他已经知道德济堂是个什么地方了。”莫煊接话道,“林云庚没有把握,从不会出手,他一有行动,便是已经查的一清二楚,这就是想告诉我,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顾舟听言,向他望去,莫煊也只是低头道:“师兄,这事,再不会发生了。”他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抬起了头:“还有些事情我要一探究竟,师兄先回去便是。”说完,顾舟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掀开了帘子,向外一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马车里,顾舟一脸的冷漠此时终于裂了,他在黑暗里紧紧握了握拳头,最后,也只能颓然松开了手。
而另一头,在他们坐着马车疾驰的背影里,林云庚负手站在窗前,想起了刚才的场景。
徐离鸢从那雅间里出来,脸上虽还带着笑意,神色却已经变了,她没有了方才温良的样子,也不顾他的询问,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良久,她才侧过头来,就着忽闪的蜡烛,眼睛望向了一片虚无。
她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世上能看出我命格的,除了安国寺的湛棋大师,再无他人。”说着,她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此人年纪轻轻,日后必有大能,林云庚,你便信我这一回好了。”
湛棋可是安国寺年轻的得道高僧,他想,他果真没有看错人么。
顾舟回到家时,天光都快要破晓,这一夜的颠簸让他只想躺在床上,恨不得变成一个世外仙人,便再也不用想这一些那一些的琐事。可哪怕他睡到了第二天晌午,迷迷蒙蒙之中,脑子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思索起昨日的情景来。
以前莫煊去出任务,哪怕几个月也见不着人,顾舟也从不曾担心过他。不是因为莫煊没有出过纰漏,而是就算他失了手,也会保全自己,不会做出这样后患无穷的事情来。林云庚知道了此事,就等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他想不通,莫煊这次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呢。
顾舟曾去看莫煊练武,也与老伯闲聊过,他说莫煊既聪明,又能苦的下心来,哪怕资质不是最好的,却也是最狡猾的。顾舟便是听了这段话,才完全放的下心来,更何况他也教过莫煊其他的闲事,虽说没有精通吧,却也是能对付过去的,他想,这些闲趣又怎么会比莫煊正在做的事更难。
顾舟今天一天无事,便只能塞一脑子的乌烟瘴气,他洗了衣服,也打扫了屋子,可心却仍然静不下来,只觉得面前是一片迷茫,而自己却还像小时候那般无能为力。
去你的吧,他索性放弃了,去点了一笼安神香,又疾步走到书桌前,谁爱管谁管。
安神香的气味在书房里蔓延开来,不知是因为这个还是他自己想开了,顾舟觉得自己也平静了下来,刚睡醒的脱力感也消失殆尽了。他提起笔来蘸了蘸墨,写下了一行诗。
有个下午的闲空,他也反问过莫煊那个执着的问题,你要一直像现在一样做个暗无天日的杀手么?只记得莫煊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顾舟,你看我,像是那种只做那么简单的事的人么?不仅如此,我要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真是想这样么?顾舟那时没在意,现在却认真想了起来,还是他们师兄弟都没有对彼此说实话罢。
林云庚纵然不是个善类,只有藏在林府他父亲的背影下,才能显出那一副无能的样子来,可身为朝廷官员,便有朝中百官在明,德济堂在暗,他既不是无缝的蛋,莫煊观察了那么久,便不可能不发现,除非。顾舟捏着笔,深吸了一口气,除非,莫煊早就看出来了,他是有意而为之。
他想干什么?顾舟想,德济堂处心积虑,在暗中发展了几十年,这样暴露出来,对莫煊有什么好处?
顾舟茫然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才发现他与莫煊相处了那么多年,知道他每一根发梢长什么样子,知道他有什么恶俗喜好,满以为已经够了解了,不料现在,却更像是一无所知。
这样想哪里是个头呢?他手上的笔悬在半空许久了,墨汁滴了下来,在那张宣纸留下了一个黑点,顾舟看了看,换了一张新纸,强迫自己在这个空闲的下午不断落笔下来。
莫煊回到竹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一天一夜未曾入眠,脸上却没有显现一丝疲倦,中途换的一件夜行衣,让他在黑夜里,屋檐上,像燕子一样飞过。竹苑是顾舟独立行医两年后买的一处小苑,他刚一住进去,莫煊便在里面寻了一间再不肯动弹了,顾舟也由了他去,好让他有了一个落脚的地儿。
他一回来,便不客气地闯了顾舟的门,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里面却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莫煊退了出来,在门外想了片刻,又望向了漆黑一片的书房。
顾舟果然在里面,大概是看书看累了吧,才在一旁的躺椅上睡着了。窗子开了半边,房里依然弥漫着燃尽的冷香的气味。莫煊想着,掏出火折子,找了一个烛台,随手点燃了。他将烛台放在了桌上的砚台边,这才看到了那一厚沓的宣纸。
这么有兴致么,倒是难得。莫煊走了过去,拿起其中一张来,凑近了火苗,上面不过也是一些平常的经法罢了,静心用的,他翻了翻,没什么好瞧的,忽然,他定睛一看,发现了一处截然不同的笔迹。
是一行诗,写的人那时想必是心烦意乱,笔迹才会如此潦草,那写这行诗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他拿出审视的态度,来推敲这句诗,怕是出门在外与他人周旋时也不过是费这样的功夫了。可莫煊想了一会儿,依然没有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得轻轻一哂,我这么多心做什么,万一他也只是忽然想到呢。
莫煊便放下了宣纸,继而拿起烛台,走到正睡着的顾舟边上去。顾舟身上盖了薄毯,睡姿也是规规矩矩的,烛光给他的睫毛剪了一个温柔的影子,让他与平时完全不一样了。莫煊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心里却想:师兄怎么还是一脸倦容,那药劲如此之大,让他害了身体么。
他之前的动作全都是悄无声息的,只想捉了顾舟的手腕,看看他的脉相时,顾舟便突然醒了。他这一醒,第一下就是甩开了莫煊的手,又从躺椅上艰难地直起身来,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莫煊被甩开了手,只道他是突然醒了脑子里难受,便垂了手退到一边。只听顾舟哑着嗓子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煊道:“就刚刚,”他停顿了一会儿,“休息了一天,师兄身子还没好全么?”
“大概是好全了吧,”顾舟望向他,“你回来不去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就是想来看看你,”莫煊端了把椅子到他跟前,坐了下来,“还有事情要告诉你。”
“恩?”顾舟强按自己的太阳穴,好让自己快速地清醒过来,“你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想,若你要告诉我这件事是你早就谋划好的,我就改变自己的决定。
“我在林府收买的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秋,浴秋,是林云庚的人。准确来说,他们全府的下人都是林云庚的人,我说怎么去年他们怎么少了这么多人,只怕现在整个林府就是铁板一块。
顾舟面无表情道:“嗯,然后你就失手了?”
莫煊深吸了一口气:“林云庚知道了此事,可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曹尚书仍是死了,李大人难逃干系。我又查了查那翠云楼的徐离氏,发现她竟是凭空冒出来的,具体时日还得细究。师兄,林云庚必有事可图,德济堂暂时不会有事。”
顾舟听了,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了起来,走到桌边去,整理起被莫煊弄乱的那一沓宣纸来:“那也只是暂时罢了。莫煊,以前这种事你从不会告诉我,也不会向我解释,更何况我只是个大夫罢了。你大老远地赶回来,又把我闹醒,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顾舟,这德济堂的安危,你不是在乎的么?”莫煊道。
顾舟停了手望向他,整个人站在黑暗之中,不言。
“罢了。”莫煊道,“跟你说说另外一档子事。你知道,德济堂从来只在民间收集能人之后,从不涉及达官贵族之子,为的便是他们无根无底,身如浮萍。师兄,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的是顾舟,是十二年前顾凌云的儿子,是个有心人便能查到,可是为什么能进德济堂,师兄你就不好奇么?”
这次他终于看见顾舟冷笑了起来:“你查了我的身世?”
莫煊也站了起来:“十二年前,不正是林家在朝廷里崛起的时候么,他们爬上来的血路,难道就没有顾家的冤魂?顾家一再被打压,家势败落,只好自荐去了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