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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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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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我,是叶希尔,赛加特拉比的兄弟。他哭得非常伤心,我想他是因为自己还活着而快乐地哭泣。
  “别哭了,叶希尔,”我说,“别浪费眼泪了……”
  “不哭?我们就在死亡的门槛上。我们很快就会进去……你明白吗?进到里面去。我怎能不哭?”
  透过屋顶上淡蓝色的灯光,我看见夜幕渐渐降临了。我已经不再害怕,我筋疲力尽。
  没人提起分离的亲人——谁知道她们出了什么事?但是,我们不再考虑她们的命运。我们没有能力去思考。我们的感官麻木了,一切都迷雾似地漫漶不清。我们什么寄托都没有了!自我保存的本能,自我防御的本能和骄傲感,全都荡然无存。我刹那间清醒过来,清醒得可怕。
  我觉得,我们是一群坠入地狱的魂灵,徜徉在虚无之中;我们是一群遭到诅咒的魂灵,在无涯无际的太空和时间中飘荡,我们苦苦追求救赎,追求大赦,但全然没有指望。
  大约早晨五点,我们从工棚里被赶了出来。囚头们再次胡敲乱打,但我已没有痛感。冷风挟裹着我们,我们一丝不挂,提着鞋和腰带。有人下了一道命令:
  “跑步!”我们开始跑。几分钟后,跑到另一座工棚前。
  门口放着一只大木桶,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消毒液的味道。每个人都得在桶里浸一遍,然后是热水喷淋。一切都非常快。我们离开浴室后,再次被人驱赶。他们命令我们快跑,一直跑到另一座工棚,那是一间仓库。库房边上有一排长桌,囚服像山包似地堆在上面。我们跑过时,他们把衣服扔给我们:裤子、外衣、衬衫……
  很快我们就不成人样了。如果不是身罹惨境,人人都会哈哈大笑的。我们的模样怪极了!梅尔·卡兹人高马大,却穿了一条小孩的裤子,斯泰恩个子矮小,骨瘦如柴,却穿了一件宽松异常的大衣服。接着我们又快速开始调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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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第二部分(4)
我瞥了父亲一眼。他目中无神,模样大变。我想跟他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
  一夜过去了。星辰在天上闪烁。我也变成了一个漠然的人。我是一个孩子,一个醉心于《塔木德经》的学生,但周遭的火焰已把我烧得精气全无,只剩下一具酷似自己的躯壳。浓烟烈火侵蚀了我的魂灵,吞噬了我的魂灵。
  几小时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彻底失去了时间观念。我们何时离开家园?何时离开犹太区?何时登上火车?一星期前还是一夜前?仅仅一夜前吗?
  我们在冷风中站了多久?一小时?仅仅一小时吗?还是六十分钟?
  这肯定是一场噩梦。
  一群囚徒在附近干活。有人在挖洞,有人在抬沙。谁也没有瞟我们一眼,我们就像荒漠中的枯树。我身后有人在讲话,我不想听,不想知道谁在说话,说什么。谁都不敢大声说话,虽然周围没有警卫。我们的声音很小,可能是因为浓烟荼毒了空气,呛环了我们的咽喉。
  我们朝另一个工棚走去,进了吉卜赛人的集中营。我们排成五行。
  “立定!”
  没有地板,只有天花板和光秃秃的四壁,我们的脚陷在泥土里。
  又一次等待。我站在那儿睡着了,梦见了床,梦见母亲的手抚摸着我的脸蛋。突然又醒了,发现自己依然站着,脚陷在泥土里。有人突然倒下,瘫倒在泥土中,一个人叫起来:“你疯了!他们叫我们站着。你想给大家惹麻烦吗?”
  但好像天下所有麻烦都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
  人们渐渐全都坐在泥土里。但是,每当有囚头进来,我们还是都得站起来,他来查看有没有人穿着新鞋子。如果有,就得把新鞋交出。抗议是没有用的,只会被痛打一顿,最后还得交出来。
  我穿了一双新鞋,但是,鞋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泥土,他们没发现。我随即祈祷,感谢上帝,感谢他在浩瀚神奇的宇宙间创造了泥土。
  突然工棚里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压抑。一个党卫军军官走进来,带来一股死神的气味。我们盯着他那多肉的嘴唇,他站在工棚中央对我们训话:
  “你们身在集中营。这里是奥斯维辛……”
  一阵停顿,他在观察这句话的效果。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回忆起他的面孔。他身材很高,三十多岁,额头和眸子里写满了罪恶。他审视着我们,仿佛我们是一群患了麻疯病、但还想苟延残喘的狗。
  “记住,”他继续说,“永远记住,刻骨铭心地记住,你们是在奥斯维辛。奥斯维辛不是疗养院,而是集中营。既然来了,就得干活。你们要是不干,就得到烟囱里去,到焚尸炉里去。干活还是进焚尸炉,你们自己挑。”
  那天夜晚,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们以为没有什么事情再吓唬我们了。但是,他的话还是让我们心惊肉跳。所谓的“烟囱”并不抽象:它与浓烟一起浮在空中。在这个地方,它可能是惟一具有真实意义的字眼。他离开了工棚,囚头们进来了,喊道:
  “所有技工——锁匠、木匠、电工、钟表匠——向前一步走!”
  剩余的人被转移到另一间工棚,一间石头工棚。他们让我们坐下,由一个吉人赛囚徒看管。
  我父亲突然肚子痛。他站起来,非常礼貌地用德语问道:“对不起……能不能告诉我厕所在什么地方?”
  吉卜赛人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就像要看清这个对他讲话的人究竟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生灵、一个有肉体有肚子的人。然后,他好像从沉睡中醒来,使劲抽了父亲一个嘴巴。父亲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怎么了?有人当面殴打父亲,我竟然连眼睛都不敢眨。我默默地看着,一声不吭。要是在昨天,我恨不得掐住这个罪犯,把指甲嵌到他的肉中。我怎么有这么大的变化?变得这么快?懊丧噬咬着我。我能够想到的是:决不能饶恕这个恶棍!父亲猜出我在想什么,他对我耳语道:
  

夜 第二部分(5)
“没伤着。”他的脸颊上有一个鲜红的手印。
  “所有人都出来!”又一声令下。十几个吉卜赛人过来监视我们,周围响起一片棍棒声和皮鞭声。我双腿打颤,我怕挨打,躲在了别人背后。现在是春天,阳光明媚。
  “站队,横五行纵五列!”
  那天早晨,我看见囚徒们在附近干活,没有警卫,只有烟囱的暗影……我在阳光和梦幻中昏昏欲睡,有人扯了扯我的袖子,是父亲:“来,孩子。”
  我们齐步走。大门打开,又关上,我们继续在铁丝网里齐步走。每走一步,都会看见绘有黑色骷髅的白色标牌,上面写着:当心送命!真荒唐,在这儿,命算什么?
  吉卜赛人在工棚附近停住,党卫军接替了他们。他们端着机枪,带着警犬,站在我们周边。
  我们走了整整半小时。举目四望,我发现身后有铁丝网。我们已经离开了集中营。
  现在是五月,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馨香,金乌西坠。
  但是,我们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另一座集中营,四周是铁丝网。大铁门上方写着一行字:ABREIT MACHT FREI——工作换自由。
  这就是奥斯维辛。
  第一印象——这里比伯肯诺好。双层水泥建筑代替了木板工棚,还有一些小花坛。我们被领到一座“楼房”附近,在入口处停下,坐在地上,再次等待。不时有人进去洗澡,这是规矩,非洗不可。从一座集中营转到另一座集中营,一天数次,每次都得洗澡。
  洗完热水澡后,我们在黑暗中哆嗦着身子。我们的衣服全被扣下了,他们说要给我们换衣服。
  大约在午夜时分,又有人命令我们跑步。
  “快!”卫兵们喊道,“要想早睡觉,就得快跑。”
  我们发疯似地跑了几分钟,跑到一座新楼旁。一个负责人在那儿候着,他是波兰人,很年轻,冲我们微笑。他对我们说话,我们虽然疲乏极了,但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同志们,现在你们来到奥斯维辛集中营了,前面是一条用痛苦铺成的漫长道路。但是,别灰心。那关最要命,已经过去了。因此,鼓起勇气来,坚定信心。我们都会看到解放的那天。要相信生活,一千倍一万倍地相信。惟有赶走绝望,才能远离死亡。地狱不会长存……我为大家祈祷,或者给大家一点儿忠告。你们要保持同志之情。我们都是兄弟,面临着同样的厄运,我们的头顶上飘着同样的烟气。要互助,惟有如此,大家才能活下去。好,我说得够多了,你们也累了。记住,你们住在17号楼。我负责维持秩序,谁要是有难处,可以找我。就这些,睡觉去吧,两人一张上下床,晚安。”
  我们头一次听到人话。
  我们刚爬上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老资格”的囚徒们没有粗鲁地对待我们。我们去洗漱,领了新衣服。有人给我们拿来苦咖啡。
  大约十点钟,我们离开楼房,因为有人要打扫楼房。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又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朋友们见了面,相互交谈,什么都谈,惟独不提那些销声匿迹的人。大部分人认为战争快结束了。
  中午,有人端来了汤,每人一碗浓汤。我饿得要命,却不愿碰它。在此之前,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父亲把我那份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楼房的背阴处打盹。泥地工棚的党卫军肯定在撒谎:奥斯维辛算得上是一座疗养院……
  下午,他们让我们站队。三个囚徒抬来一张桌子,搬来一些医疗器械。他们让我们卷起左袖,从桌前鱼贯而过。三个“老资格”囚徒拿着钢针,在我们的胳膊上刺下号码。我的号码是A—7713,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名字了。
  黄昏时开始点名。焚尸队回来了;乐队在集中营入口处演奏军乐;上万囚徒排列成行,党卫军检查他们的号码。
  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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