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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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原-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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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说完,袖子一甩,牵着高二的手,来到河岸上艄公住的那面大窑洞里。“你在门口站着,等我出来!”高大对高二说。
  高二在这窑门口,站了大半夜,河道里的风硬,冻得他直打战,加上肚子也饿了,咕噜咕噜直响,几次到窑里去看,窑里乌烟瘴气,抽水烟的,抽大烟的,抽旱烟的,弄得个窑里像在熏獾。高二耐不住,只好又出来。想上老崖上面的家,又不敢离开。最后,见窑门口有一堆苞谷秆,他就钻进苞谷秆里,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迷糊中,高二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眼睛还没睁,就一骨碌爬起来,只见高大就在他的面前站着,眼睛仁子红勾勾的,面色发青,鹰爪子一样的手指,攥着一摞钱。
  “赢了!”高二兴奋地喊道。
  高大既没有说赢,也没有说输,也没有说这钱是从哪里来的。这以后许多年中,高二常想起这事。他估摸着,以高大的心性,如果是赢下的,那他一定会逞能的,他会哈哈大笑,讲他的五马长枪。他没有说。那没有说大约就是一种回答。高二想,说不定不但没有赢,反而连老本也贴进去了,这钱,说不定是去撬谁家的门抢的,或者是烧火炕上,找哪个女人要的。

第十九章 圆房(2)
高大没有回答高二的话,他只用一种阴沉的声调说:“走吧,二掌柜,找一个好学校,上学去。高家这一代人成龙变虎,也许就看你了!”
  说完这话,高大一甩袖子,趟了大步,上了老崖那面大坡,不久,听到“嗵”的一声关大门的声音,高大回家睡觉去了。
  “我这是欠你的,先记上!”高二冲着高大的背影,说了一句。话没有说完,后半句就让河道里的风戗回去了。
  高二用这笔来历不明的钱做学费,上了渭河对面离高村三十里的一个师范速成班。学业还没有满,发生老汉捎话来,要他回黄龙山收秋,于是他辍了学业,再回黄龙山。回到黄龙山收完秋,想再回来上学,可是窑里事多,拔不出身子,于是就此断了上学的念头。
  顾兰子也在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中,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脸色红扑扑的,过去的尖脸现在成了圆脸。那身体,也像麦苗见了春雨一样,一夜就拔高了一截。头上那乱糟糟的老鸹窝一样的一头黄毛,现在也变黑了,在泉边洗一洗,再抹上个皂角水,一洗,扎两根小辫子,小辫子头上再系上红头绳,像个小美人的感觉。
  在娘家安家塔,娘家妈什么也没有教她。只教给一件事,就是缠脚。“缠什么脚呀!荒山野坬地,谁来看顾兰子的脚呀!”一起逃荒来的河南人这样劝。可顾兰子的娘家妈不这样看。她说她的脚大,一辈子叫人瞧不起,这顾兰子一定要给她把脚缠小,要不会嫁不出去的,即使嫁出去了,也叫旁人一辈子下眼观。
  童养媳到了高家,这给顾兰子缠脚的事,得高安氏来做。高安氏先扯上两尺白粗布,然后脱下这顾兰子的鞋子。那布条,一头吃进自己嘴里,用牙关咬紧,另一头,捧着个顾兰子的脚在怀里,使足力气一层一层地缠,缠一层,勒一下,顾兰子的脚骨头咔吧咔吧直响。脚后来也肿了。硬把脚塞进鞋子里,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像踩高跷。
  这样缠了几回,高安氏突然翻心了,决定不给顾兰子缠了。一是她看顾兰子那脚,血糊糊的,五个脚指头,都弯回到脚心里来了,叫人看了寒碜。二是她心想,穷人家的女儿,缠这脚干什么,上山溜坬,脚大才稳当呢。何况这顾兰子已经是高家的人了,不存在嫁不出去的问题了。
  “你给你家男人说,只要他不嫌弃,你就不要缠了!”高安氏说。
  高二是新青年,又喝了一些墨水儿,自然也不赞成这缠脚。这样顾兰子算是被解放了,少了女儿家受的这个罪。不过顾兰子那双脚,始终没有好,脚指头始终弯曲着,路走多了就发红发肿,窝在鞋子里,十个脚指头像一群小老鼠。顾兰子那脚,也比普通的脚要小一些。人们叫那“解放脚”。
  跟着高安氏,顾兰子学会了织布、纺线、做家常衣服,学会了锅上案上这些女人家该会的一应手段。她是成长起来了,开始有了笑声。当自家男人,背着一捆柴或庄稼,从沟底下摇摇晃晃地上来的时候,她迎上去,一直接到家里,并且把这柴或庄稼,从男人的背上卸下来。
  秋天来到了黄龙山。这是一年最好的季节,山*像金黄色的浪头,一浪一浪盖满了埝畔,地畔,路畔。除了这金黄色的*,山上其余的一应物什,青冈树,榆树,杜梨树,杨柳树,等等等等,甚至包括各种有名无名的小草,包括迟收的庄稼棵子,都被严霜染成了红色。太阳一照,有的是血红,有的是枣红,有的是粉红。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让人把眼前的苦难都丢到脑后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十九章 圆房(3)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季节里,童养媳顾兰子和高家二掌柜要圆房了。
  顾兰子没有娘家人,这大约是这一场婚礼唯一的遗憾。
  但是不要紧,黄龙山方圆数百里,旮旮旯旯里都住着顾兰子的乡党,住着这些花园口决口以后逃难到这里的河南人,他们把顾兰子当做自己的女儿,把这一场婚事当做河南人和陕西人的一次婚配。
  为顾兰子洗头,开脸,做婚嫁的衣服,这些事都是白土窑的河南乡党帮忙的。当这些事情做完以后,高二牵驴,顾兰子被扶上了驴背。按照发生老汉的设计,高二将牵着毛驴,从高家出发,在白土窑这个小村子绕一圈,然后再回到高家。
  但是骑上毛驴上路以后,顾兰子哭了,她说她想起了安家塔娘家,婚嫁是一件大事,她想告知如今已经长眠在那里的父母兄弟姐妹们知道。高二觉得顾兰子的话言之有理。于是他们停了步子,将这想法禀告了发生老汉。发生老汉认为这想法很好,是该让亲家母亲家公知道的,虽说人不在了,但是到那坟头上告知一声,也是礼节。
  从白土窑到安家塔三十里,一来一回就是六十里。这样,一对新人在圆房的这一天,就多走了六十里山路,完成了这个心思,了了顾兰子的心愿。
  安家塔还是过去那个安家塔,照样鸡叫狗咬,照样人们扛着犁杖早出晚归。它并没有因为这一户人家的绝根而冷落,因为又有新的流动的河南人补充了进来。当年安家塔托孤的那顾兰子的家,如今又有人住着。他们很热情。他们说那以前的故事也听老户们说过。他们留一对新人吃饭。
  荒草萋萋,秋风嗖嗖,毛驴的铃铛响着,一对新人来到安家塔半坡那一堆乱扎坟头。谁是谁,哪个坟头子上顶着哪个,顾兰子已经分辨不清了。顾兰子扶着高二的肩膀,从毛驴身上溜下来,新做的绣花鞋沾地,顾兰子双膝跪倒,哭了两声,为这死在异乡的父母兄弟姊妹而哭,为天下所有的花园口的难民而哭。哭完,磕了三个响头。高二一手牵着驴缰绳,另一手扶地,也陪着顾兰子磕。“这个地方,我以后不会再来了,爹、娘、哥姐弟妹,你们互相照应吧!”说了上面这些话以后,顾兰子站起来,拍了一下膝盖上的土,然后翻身上驴。一对新人踏上回白土窑的路。
  回程显得轻松一些了。驴蹄子踏着山路,清晰有声。驴脖子上那个铃铛,呛啷作响。新郎官高二胸前那朵红花,秋日的太阳一耀,红漾漾的。川道地头上耕作的那些人,不停地发着喊声,为这一对新人祝福。这地方多的是河南人。人们把这里叫“小河南”。从洪水中逃出来的一条命,从黄龙山这种“虎列拉”的瘟病中逃出来的一条命,如今要婚嫁了,要生儿育女了,要像一个体面的人那样地活下去了,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呀!所以河南老乡们都为顾兰子高兴,都把顾兰子的幸福,当做自己的幸福。
  天麻糊黑的时候,一对新人准时地回到了白土窑,走进了那孔牲口窑刷新以后的新窑。一路上他们接受了许多的欢呼,这叫他们十分的感动。尤其是顾兰子更感动,孤苦伶仃的她感到了来自乡党的温暖。
  窑院里充满了喜气。那孔牲口窑,如今整修一新。地面上铲去了牲口的粪便,又用黄土垫了一层,然后拍实。窑的墙壁上新抹了一层白土。白土窑所以叫白土窑,就是因为有一面山崖,是白土的,所以三小子到那里掏了一筐白土回来,负责这刷墙的工作。新窑的门框上,红纸上写了喜联。那喜联上的墨笔字是高二写的。高二是新青年,他为这喜联所写的句子,没有用那种俗套子,而是写了这么两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十九章 圆房(4)
荆树有花兄弟亲,
  书田无税子孙耕。
  高二借这两句话,表达了他将来的志向。
  高发生老汉那天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什么事也不干,只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手背在后边,迈着方步,烟袋锅儿搭在脖子上,在窑院里转悠。
  高安氏将窑院里的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扫完了,洒上水,水干了,再扫。粗笤帚扫过了,又用细笤帚扫。直扫得这地面光堂堂的,秋天的太阳一照,像蛋黄一样铺在地上。她还将大窑里那个锅台,重新用锅底黑染了一遍,锅台黑明黑明的。白墙一衬,显得墙更白,锅台更黑。
  圆房仪式举行得很热烈。来了很多的人,河南口音的,关中口音的,陕北口音的,山东口音的,安徽口音的,吵吵闹闹。白土窑地面大约许多年来,还没有过这种热闹。前来祝福的人,都从自己家里带来了最好的东西,或两只鸡蛋,或一捧瓜子红枣,或二尺白洋布,大家把这当成了一次乡间聚会,当成了同时也是对自己离乡背井生涯的一次祝福。
  之所以能来这么多人,是因为这一对新人骑着毛驴,响着铃铛,从安家塔到白土窑一路招摇。
  除了陕西人,除了河南人,在这祝贺的人群中,还有不少的俄罗斯人。黄龙山的旮旮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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